赢长扬虚弱半倚在榻上，全身钝痛，刺杀她的车夫死命掼着她脑袋往地上砸，今日睡醒，仍旧颅内嗡嗡轰鸣。
车夫的口供看完了，薄薄纸张从手中滑下，飘落于地。徐壹弓身上前把密信捡起，重新捧到女君面前。
“烧了。”
徐壹闻言，不动声色注意着女君神情反应，缓慢将宋金止的密信抵在烛火上一点一点烧尽。
“案卷还在整理，宋大人说稍后送来。”
“案卷也一并烧了。”
“追查的密探……”
“还有什么好查？区区弑君之罪罢了。”赢长扬忽而一笑，“推个小官出来当替死鬼。然后上书切责，延维军前任统领，失职使长公主受窘尚且斩首；若我胆敢遇刺，现任统领田正行又该当何罪？”
“风寒而已，孝子忠臣可放心了……”赢长扬突然抬头，问道，“给程大业的刀呢？”
徐壹让人把刀抬进屋内，“在此，请王上过目。”
赢长扬看那睚眦纹骨大刀一眼，“嗯，快送去。”
徐壹并未立刻退下，开口说：“昨夜奴婢去太庙请出此刀，巫祝对奴婢说起它的典故，原来是以武公副将白骨所铸，斩杀叛逆之臣的神刀。”
女君没说话，面无表情，沉沉盯着徐壹。
见主君不作反应，徐壹换个方式继续说下去，“巫祝说，这刀随武公征战多年，啜饮鲜血，狰狞狂厉，非天子之威不能镇定。”
“巫祝如此多嘴吗？”
女君的话锋陡然凌厉，徐壹以柔化刚，平静道：“程师帅虽为虎将，但与王上相比，当然是命格微薄，八字轻浅，巫祝是担心他受不起天子神刀。”
“程大业是将要去增援北域、驱逐猃狁的大英雄。寡人说他受得起，他自然受得起。”
徐壹不便拂逆女君，只好退求其次，“不过，若是王上给神刀题字，大刀听任天子谕命，应当也不会恶噬程师帅。”
“不必了，能让徐翁为他求情回护，程大业的命格并不微薄。”
再多说下去，恐怕主君猜忌，适得其反。徐壹躬身称是，正要退下，门口的侍卫大声通传，长公主在外。
赢长扬请她进来，殷玖进殿，徐壹行礼，马上要退出去。
长公主见赢长扬冷脸倚坐床头，偏头看一眼那把大刀，对徐壹说：“刻‘忠镇’二字。”
徐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女君。女君嗯一声，同意了刻字，他便领命退下。
“徐壹也是用心良苦，何必为难他？”殷玖坐在女君床沿，有些无奈道，“非要逼得程大业逃叛了才甘心？”
前日才刚遭逢刺杀，王城内外明枪暗箭，主君的猜疑此时达到顶峰。赢长扬冷硬扯出半弯讽笑，“我不杀他，那以后杀我大垩勖君的，无非就是此人。”
殷玖默然片刻，只好轻声劝慰，“别说傻话……”
“垩山关，城墙都快被凿穿了，程大业的增援连影子都见不着。上书说路阻桥坏，结果他带兵去了哪里？”赢长扬怒得捶床，重重捶了一记，牵扯得肺腑作痛咳起来，“咳……同里，不过两三千人的破落小城，怎么就入了他的眼？未来大运河的中心枢纽，到底要被谁制在手里？程师帅之恩春风化雨，宫里宫外只怕早晚芳草连天了吧？”
殷玖拍拍她的背，渐止了她的咳嗽，舒缓道，“如果现下就逼他太甚，他真在同里造了反，内忧外患乱作一团，又该多棘手？前线危急，先止住战事再说，不然，垩山关的城墙，到底还是会被凿穿。”
“内忧外患？战事危急？恐怕这程师帅只嫌大垩和猃狁打得不够精彩，不够他隔岸观火吧？”
“赢穆前夜密报，猃狁首领即将发函邀三国会晤，消息不日公诸于众，猃狁王子阿耳敦及其使团已经动身，现在垩国境内。”
“猃狁要和谈？那他们为何不撤军？垩山关前线休战了吗？”
“猃狁要和谈。垩山关前线，没有休战。”
屋内陷入沉默。
猃、狁。
两个字像沸水强灌进喉头，一路剧痛地划下，生生呛出暗红稠血，苍白的手轰然垂落在床边，女君再次倒了下去。
*
“五年，督军大人可算从武胜关回来了。”太子赢纯钧牵着赢长扬的马往前走，高兴得止不住笑意，“快去看，王上给阿姐赐的公主府就在城右，我亲自监造的，保证你处处都喜欢。”
赢长扬却停下脚步，“纯钧，我有事问你。”
两旁卫兵随着太子的脚步前行护卫，赢纯钧回头，笑着问，“什么事？”
“猃狁要和谈，王上准了赐币和亲的文书？”
太子身形一顿，把头转回去，继续牵马往前走，“不谈国事。阿姐刚回延维，先去卸甲换身舒服衣裳，好好休息，明天宫里有宴席，阿姐便能拜见王上了。”
赢长扬追上他，急忙说，“纯钧，你身为王储，说话最有分量。你去劝王上，她应该会再作思虑的。”
赢纯钧沉默一会儿，突然想通了关节，笑着解释道，“阿姐放心吧，和亲，找宫女封个公主名号就好，当然不是真让你去和亲。”
“赢纯钧，你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听了这话，赢长扬反而后撤一步，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弟弟。如同午夜骤醒，乍见残烛，乃知红妆摇曳皆幻梦，此时两人映在地上的影子，分明已迥然不同，玉冠与甲胄，太子与督军。她激动得近乎失态，“今年赐币明年赐币年年赐币，就是欺负我们软弱！一月前，武胜关大捷，也许这次就能把猃狁一举覆灭，为什么要赐币和亲？明明是我们赢了啊！”
“赢长扬！”赢纯钧喝止她，让卫兵背身往后退远，才又低声对她说，“军国大事，不可妄言。阿姐，此事与你无关，别再多想了，王上自有定夺。”
“纯钧，你也会教人说不可妄言了。”赢长扬推开赢纯钧握缰绳的手，牵回自己的马，骑上便往宫门赶，只余下远去的背影和冷淡话音，“太子殿下识大体，社稷之幸，惟臣愚钝，偏要妄言。”
赢纯钧站在原地，目光注视着策马而去的姐姐消失在视线尽头，孤立无言，只是久久站在原地。
“殿下，自王上诏令公主回都以来，朝野议论纷纷……”太子洗马凑近耳语道，“殿下贵为太子，可公主亦是嫡长，保不齐，太和殿上万一有居心叵测之人，使王上传位摇摆……”
“传位摇摆？”赢纯钧皱眉，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那依先生之见，本宫应当如何？”
“王上向来厚爱儿女，公主未嫁，有督军之职；出嫁，有夫家扶持。本来这手持王令的督军，在武胜关偏远也还好，可偏偏回了延维，不知还能不能重返边关。若是不能，恐怕……”
“哈哈哈哈哈哈哈。”赢纯钧大笑，从腰间抽出佩剑，举向天空，“先生之意，让我如此？”
“殿下英明。臣……”
锃——
佩剑劈下来，抵在他的颈前。
赢纯钧面无表情，却是杀机毕露，那剑锋压在洗马一跳一跳的脉搏上，割出浅浅血痕，“本宫与王姐自幼一起长大，我与她如何，轮不到旁人置喙。”
太子洗马微微垂眼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佩剑，看看面前的赢纯钧，忽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说，“殿下果然仁厚，微臣刚刚其实是在试探您，若殿下是个心狠手辣残害手足之人，微臣岂敢押上全家老小的性命拼死效忠？经此一试，微臣拜服。”
“哈哈哈哈哈哈哈。”赢纯钧把剑插回剑鞘里，笑道，“先生果然忠义，本宫方才也是在试探先生，若您是个阴险狡诈挑拨离间之人，本宫岂敢重用？经此一试，纯钧拜服。”
两人对视，同时大笑，“哈哈哈哈哈……”
“哈哈，殿下怎么记错了时间？”徐壹笑两声，对跪在宫门口的赢长扬说，“王上体恤殿下奔波劳累，面见的日子是明天，殿下记错了，快回府休息吧。”
赢长扬抬头，红着眼眶，“徐翁，我有要事，求求您，帮我通报王上。”
徐壹上前扶她，“殿下快回去吧，王上已经睡下了。”
赢长扬一愣，连忙解了身上的甲胄，只着白色中衣，对宫门叩头拜道，“女儿赢长扬，来给母亲请安。”
“殿下……”徐壹蹲下凑近，小声提点，“大垩的规制，宫门已经落锁了，莫说旁人，哪怕您和太子殿下，也不得入内。”
徐壹特意言及太子，便是暗暗提醒赢长扬，在这女君衰鬓公主回都的风口浪尖，王上决不能够对她表现出丝毫殊遇。
她何尝不明白，太子尚且不能入内的宫门，她自然叩不开；太子尚且不妄言的事，更与她无关。可她还是不起来，依旧孤零零跪在宫门口，头伏在地上，带着哭腔求徐壹道，“徐翁，求求您，求求您放我进去吧。明天早朝王上就要和猃狁定盟了，为什么要赐币啊？为什么要和亲啊？我们明明打赢了呀！明明马上就能……”
“殿下，”徐壹打断她，“奴婢会在早朝前禀告王上，殿下来过。您可以回去了。”
“好……多谢徐翁。”赢长扬杵在原地，慢慢爬起来，直直地跪着，“那我就在这里等，等王上召我。”
寒秋夜半，湿重的风往人骨头里钻，拉扯得赢长扬眼中宫门前的那盏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她倒在地上，眼中的灯光便熄灭了。没人知道，长夜里的微光虽黯淡，其实亮了一整晚，正如一重又一重深门里，日新殿的灯火，也亮了一整晚。
*
啪——
小小的入清梦看着成了碎片的瓷碗发懵。
汤药全洒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跪着慌忙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满心害怕会被赶出宫。
“你怎么哭了呀？”
小小的入清梦抬头，有一个同样小小的小姑娘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细细把她的眼泪擦干净。
小入清梦不认识她，只知道穿黑色衣服的人，都是王上家的人，就是很大官的大人。
怕她看见自己打翻了药碗会给杀头，于是把头埋在地上“奴婢死罪。”
一双白白胖胖的小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那小姑娘弯着腰，平视跪在地上的入清梦，闷闷撇着嘴，心疼地说：“你手上割出血了，很痛吧？”
小小的赢长扬给她吹手，“呼呼，别怕，没事的。”
赢长扬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腕，带她起来，“我们去上药，好不好？”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狼藉的碎片，仍旧胆怯，懦懦小声说，“可是……”
“别怕，没事的。”小姑娘轻轻拉着她的衣袖，幼小的赢长扬看着她的眼睛，仿佛给出了一份巨大的承诺，很坚定地说，“没事的。”
她跟在赢长扬身后，宽大衣裳的遮挡下，也拉着赢长扬的衣袖，她听见赢长扬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把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回答道，“我叫，入清梦……”
“入大人——！”
“入大人——！”
入清梦被惊醒，门外的侍卫猛地哐哐拍门，急急大喊道：
“不好了！入大人快去日新殿！”
翌日，百官承谕：天子风寒，静安休沐，太傅檀砚监国。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朋友们我回来啦！想我了吗！
噢对了，皇文中奖的幸运鹅记得在评论区兑奖哦！（期待）
//感谢在2023-01-14 10:51:32~2023-02-18 15:5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七 11瓶；尼莱达沃亚 5瓶；2567 3瓶；易卮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