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丢了一个,还剩一个,这个送你,对事不对人,不吵了好不好?”
江岁和看了眼马车外的澧昭王,压低了声音把手里一枚铃铛递了过去。
那铃铛精致小巧,为澧昭人自小佩戴的发铃,少年人扎发成辫,辫尾发铃寓意蓬勃向上的生命,若摘下作为礼物赠与旁人,取“信”之意。
在民间孩童玩闹之时,这小玩意被互赠用以表示感情好。
江岁和同龄者不多,差不多岁数的世家公子又不可能天天从邦国赶过来找他玩,基本都隔个一年半载的,导致他小时候除了捉鱼摸虾,就是拽着侍卫仆从宫女嬷嬷玩。
他那时候一木盒的小铃铛,喜欢谁就送谁,已经变成了习惯。
澧昭王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随着他的动作,玄色长袍上金线暗纹流动。
他那双一向带着笑意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了起来,先是在马车里静坐调息的高若愚身上暂停片刻,继而转过身子开了口,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人听见。
“既已束发,便不可再孩子气了。”
明显的不高兴。
就算萧南烟擅长追踪,先寻到了受惊的踏雪,又带着暗卫跟着痕迹去找,但还是晚了一步,两人已经从山洞中离开。
等最后天明的时候找到了人,两人身上均负了伤。
询问因果,才知晓是某些不长眼的山民起了贼心,见两人穿着不凡,以为他们身上有什么好东西,直接下了杀手,结果自己作死,从崖上摔了下去。
“岁和,”澧昭王唤了一声,“回去受罚。”
围猎时不可入山林太深,日落前要回去的规矩,江岁和早就知道,可还是没能遵守,这就不能怪澧昭王大义灭亲了。
江岁和也不敢顶嘴,只能哦了一声,抿紧嘴,收回了手,默默地把自己的头发拆散,重新扭成两个奇奇怪怪的辫子,又把发铃重新系在发尾,对着澧昭王可怜巴巴地说:“王叔,我今天摔的可疼了。”
澧昭王轻哼一声,对他不束发想耍混的行为懒得理,直接装听不见。
江岁和眼珠一转,顾不上胳膊还疼着,从兜里翻翻找找,拿了个什么东西,对着马车外的萧南烟就砸了过去,对方肩膀一动,面不改色地闪避开来。
求助没成功,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服软。
“王叔,我最怕疼了,你知道的。”
在他第三次说怕疼之后,澧昭王终于忍无可忍,黑着脸在马腹上加了些力道,与他拉开了距离,继续装聋。
“哎!王叔!你别走啊!”
马车里,高若愚终于睁开了眼睛,他面色苍白,唇细薄而紧绷,眉头轻微皱起,一双眼睛里全是没休息好被吵醒后的疲惫。
——若愚,父王教我剑法,可跟你比试我总输,你下次要轻点,我怕疼,就算是木剑打在身上也很疼的。
江岁和没注意到人已经醒了,脑袋已经钻出了马车,撅着屁股冲着外面使劲叫嚷,仿佛怕前面的人听不见似的。
“王叔啊!我小时候那次重病你还记得吧!旁人觉得无所谓的小伤,我都会特别疼!要不然也不可能对医术感兴趣啊!王叔!王叔!王叔啊啊啊啊啊啊!”
噗嗤一声,随行侍从中有人笑出了声。
萧南烟听不下去了,一双剑眉轻皱。
他追上了澧昭王:“王上,要不就不罚了吧,大不了,让世子爷把佛经抄三遍,三遍好像有点少,要不五遍吧。”
在众人哄堂大笑声中,萧南烟压低声音道:“敖山一带人迹罕至,多年没有人烟,出现猎户本就奇怪,我们的人去看了,胸口处的伤像是用石子打出来的,小世子不可能有那种力道,而且,那猎户像是死士,齿缝中□□,有人下令让他自尽。”
而后,他又扬起声音,笑着起哄:“金刚经也可以!”
一时之间,众多侍从都随声附和。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看着江岁和长大的,对他小时候磕了碰了就红眼睛哭鼻子印象深刻,因此“求情”也求的最上进。
“小的看还是佛经吧!”
“论语也可以啊!”
“不如抄祖训吧,字多。”
在一片热闹声中,萧南烟继续道:“还有,世子口中的红缨蛇非澧昭所有,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澧昭王轻微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看着远处的云烟,有些心神不定。
“我像岁和那么大的时候,”澧昭王回身,江岁和眼睛尖,马上就知道自己被免了罚,欢呼着雀跃着又钻回了车里。
“明里暗里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自己也不确定。
“南烟,我是不是做错了。”
“王上,”萧南烟微微垂眸,“世子能保持这幅天真烂漫的活泼劲,都是您的功劳,这世间又有几件事能说对与错,只有做与不做。”
澧昭王轻轻抚着踏雪的马鬃,笑了一下。
“是啊,只有做与不做。”
北境多山,分邦制国,让各个诸侯管辖自己的土地,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澧昭出道即巅峰,缓释八百年,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诸侯虽以澧昭王为大,短时间内按兵不动,但强权者不少,且诸侯之间纷争太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分裂是早晚的事。
这些,澧昭王看的清楚,却无力阻拦。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流沙。
“大势已去”这四个字,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早晚会落下来。
也不是没想过变革,一江之隔的中原,大一统后天子集权,非诸侯而是郡县,郡县只可治理而无强权,然而这样的变革,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开始,乱世将至,那把剑只会下落的更快。
所以澧昭的风平浪静,实则也只是澧昭王给江岁和讲的而已。
北境那么大,各个诸侯不可能真的没有狼子野心,这些,江岁和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今天回去不用受罚了。
他也不用学不喜欢的国政。
他在马车上,高兴的连发丝都在晨光下跳跃着金色的光点。
少年人的无忧无虑,或许,是澧昭王最后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