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江湖人最喜欢这酒楼啦!”
江岁和喊了一嗓子,随即两三步迈上了二楼,随着他的动作,象牙白绸缎外袍上的小珍珠闪闪亮亮。
“过来呀!”
距离春蒐已有小半月,江岁和虽然没受罚但也被禁了好几日的足,刚一解禁就又开始上蹿下跳,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搅的王宫鸡飞狗跳,在澧昭王破口大骂之前,他脚底抹油抓着高若愚就溜出了宫。
南楼一梦的雅间清凉通风,隔绝了外面的高照艳阳,江岁和果然是会享受,没骨头的倚在软榻上。
身旁两个美人手持折扇伺候着,他只随手一捞,就从面前的小盘里揪了两个葡萄粒扔进嘴里,回头笑眯眯地望了过来。
“我最喜欢听楼下说书人每次讲的故事了,他什么都会讲,乌飞兔走古往今来,英雄豪杰是非成败,歌楼舞榭废冢荒台,讲得极好!”
高若愚盘腿坐下,一盘裹在碎冰沙的红果子被端了上来,雪上一点红,格外吸睛。
红果子上突然多了一只竹筷,高若愚抬眼,就见江岁和正亮着眼睛,一下戳中红果,笑眯眯地问:“师父,你在中原吃过它吗?酸酸甜甜的,在澧昭可是稀罕物呢,快尝尝。”
高若愚学着他的样子,也用竹筷串起一颗。
这东西,不就是山里红吗?
中原多的很。
他咬了一口,眉头轻轻一皱。
果子卖相不错,可惜还没熟好,酸味偏多,甜味甚少,有些倒牙,可江岁和吃得却格外开心,边吃边听楼下的说书,听到紧张处,他就举着手里那枚红果,聚精会神地盯着楼下说书人,偶尔还会一拍桌子,大喝一声“好!”。
旁边伺候的小二心疼地看了眼桌子,欲言又止。
“这位爷,”在楼下掌声雷动之后,小二抓紧机会开了口。
“本店今儿新入一条鱼,做的那叫一个色香味俱全,不知道爷能否赏个脸尝尝?”
“鱼?”
江岁和眼睛一亮,“什么鱼?”
“黑鱼!不多不少,正好两斤,是最好入味的时候,鱼身七刀,刷一层酱料油汁,腹内涂盐,再把香葱、生姜、蒜头塞入鱼腹内,用冰泉水腌上一个时辰,油锅八成热,花椒香料炸香,煎鱼到两面金黄,放入辣椒和豆腐,再加白糖陈醋中火烧煮,一碗水小火轻炖,出锅的味道,那才是一个绝啊!”
江岁和听得口水直流,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豪气,看的高若愚直接别过目光,似乎是觉得丢人。
“上!”
随即,也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闪身就已经蹿到了楼下,空气中遥遥传来一句“师父你等我一下!”
高若愚垂眸,手指轻捻竹筷,随即也跟着下了楼。
只一打听,他就在南楼一梦的后院找到了江岁和,也不知道这小世子蹲在那里刨什么,连脑袋都看不见。
“你在干什么?”
两人自春蒐后,关系便略有缓和。
一来,他与江岁和本人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他眼里,这小世子除了偶尔的无理取闹让人鸡犬不宁之外,确实没什么坏心思,不过是少年心性。
二来,那日在山洞里,他曾以为江岁和会自己离开,不成想原来是去寻找草药,虽然因为自己的言语被激怒,甚至有些小报复——那一脚着实很痛,却也没有真的离开。
何况后来两人在负伤情况下合力杀了那个猎户,似乎多了几分奇怪的并肩作战的友谊。
那时候澧昭王带着人找到他们以后,江岁和一瘸一拐地扒拉开高若愚,奔着澧昭王就冲了过去,嚷嚷着问头筹是谁。
听见竞争激烈,最后胜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蛮少年,而不是北境各路诸侯的世家子弟时,江岁和也蔫了。
如此,《百物志》更加遥遥无望,高若愚知道那小世子口中“天下无疾,万药生尘”的愿望就此落了空。
在马车上,他没有接那枚发铃。
哪成想,没一会,那枚玉就被还了回来。
高若愚的诧异可能是没掩饰好,江岁和一摆手,解释了一句:“你不收铃铛我也不欠人情,我们两清。”
高若愚将玉揣进胸口处,指尖碰到了另外一物,那东西发出轻微的一声响,散在风中,没人听见。
是那另一个不知所踪的发铃,和红缨蛇一战中,恰巧被高若愚捡到。
他当时,没有多想。
现在也是。
高若愚闭上眼,再睁开时,正对上江岁和回头时的咧嘴一笑。
他脸上全是土,白牙却亮眼。
他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背着手走过来,一蹦一跳,外袍上也黑了一大片。
“你猜。”
高若愚猜也不猜,十分嫌弃地转身就走,没管身后的几声“你怎么走了!”
等路过大堂之时,说书人还在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
他讲王朝颠覆,讲岁月如故,高若愚本来没在意他讲什么,然而“崇光”两字突然钻进耳朵,高若愚便顿住了脚步。
“若说最心狠啊,当属那位崇光,杀父杀兄杀降,接二连三吞并中原十八国都,你们可知他小时候……”
接下去的话,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真假掺半,假话居多,都是坊间谣传,高若愚越听脸色越黑。
他能容忍自己被俘,却不能容忍自己心中之人被侮辱,何况是这么不起眼的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说书人的目光遥遥地望了过来。
“这位爷,你脸色那么不好,可否是反对小人言辞啊?”
高若愚冷声道:“君王若能为人所爱,那是人们自己的想法,而若能让人感到畏惧,则是君王的意志,明君应以自己的意志为主,而不是旁人的想法,何况若是国都统治无过,又怎会被人攻破?你虽为说书,却只有夸大言辞,毫无可信之言。”
“你!”说书人微微眯眼,盯着高若愚看了半晌。
“敢问这位朋友姓甚名谁,看面相不是我们澧昭人,咱这也叫不打不相识,日后交个朋友,多听老朽说书捧个场,砸场子也不是不可,老朽我说书只为谋个生,大家也只是图个乐,你若是不嫌弃,还请赐个万儿。”
高若愚正要开口说不必,就听一声清亮嗓音响起。
“那若是百姓安居,满朝忠良强将恪守本分,是不是就攻不破啦?”
他抬眼,江岁和正一手拎着酒,一手刷地合拢纸扇,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只是一晃,便被藏在了宽大的袖筒里。
他原来那件外袍估计是脏了已经换掉了,现在正着一身红衣,行动间仿若带着霞光。
江岁和走进,眼神澄澈,浅淡的像是能映出面前的人,神情陈恳,似要真心求教。
原来他刚才从土里刨的是酒啊。
高若愚心里一动,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又压了下去。
“不,”鬼使神差的,他看着江岁和,一字一句地开了口:“若想除去一个自由、忠诚的国家,最好的方法——”
话音一顿,却也只是片刻的功夫,剩下的话就被讲了出来。
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