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白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看着迟云和站在他们身前的姑娘。

他手里被迟云塞入了一把剑。

“喏，你的浮华。”

浮华剑身锃亮，照得清人影。

许问白举剑，看到了自己脸上横过鼻梁的一摊血迹。

那是黑裙女人的手被斩断时，溅在他脸上的血。

许问白目光微沉，将剑身一转，往前迈出一步，面向前方的黑裙女人，眼中再无半分迷茫。

迟云不会剑，砍掉黑裙女人半只手的，自然只剩下柳今落。

她在琢光山上修习之时，就被众人誉为剑道奇才，哪怕如今堕入魔道，武器换做了摄魂铃，对于剑术，也没有丝毫荒废。

黑裙女人被砍掉半只手，却没有哼叫一声。

洒落在地的血珠与掉在地上的断手不一会儿就被周遭突然涌起的黑雾尽数吞没，然后在女人的断口处再度幻化出新的血肉与骨骼。

“剑术不错。”她抚了抚手腕，像个长辈似的夸赞着，上一秒还身处百米之外，下一秒，尖锐的指甲便伸到了柳今落眼前。

柳今落一惊，立马倒退几步，及时举剑格挡，才没被其伤到眼珠。

她手中只握着一把寻常人家锻造的长剑，短短三秒内，便与女人交锋了十几个来回。

长剑锋刃变钝，不一会就发出被折断的哀鸣。

柳今落当即挥出一掌，暂时拉开与女人的距离。

女人后退，躲过掌风，脸上的鬼面具却应声裂开三道细长的缝隙。

她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将破裂的鬼面具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柳今落和许问白顿时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摆出防御的姿势，只有迟云觉得这张脸既陌生又熟悉。

破裂的鬼面具被女人随手抛下，融进了她身边涌动的黑雾里。

柳今落盯着眼前的女人，冷声而问：“我现在该叫你羽蛇大人，还是医仙？”

女人歪了歪头，摇头笑答：“按照你们的评判标准，我应该既不算羽蛇，也不是你所说的医仙。”

哪怕敌众我寡，女人也从容不迫，她似乎这时才看到躲在众人身后的迟云，疑惑地问：“昭儿怎么也来了？”

柳今落和许问白顿时又将迟云又往后护了一点。

女人看到这一幕，竟欣慰地笑了笑，说：“看来百年的光阴，并没有冲散你们之间的情谊。”

柳今落不敢大意，用心观望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只待她稍显破绽，就伙同许问白将她击杀于此。

眼前之人，算是羽蛇与医仙两个灵魂的融合之物，现在看来，还是医仙的人格占比更多。

至少她到现在，都没有对迟云出手。

当母亲的，多多少少也会对自己的孩子留情吧？

可柳今落想错了。

女人刚刚还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聊天，下一刻就化作黑雾，瞬移到了迟云面前，长指直奔迟云的脖颈而去，却在即将撕碎对方喉咙之际，被浮华剑阻挡了下来。

剑锋深入血肉，女人却还是像没事人一样，徒手握着刃口，神情一会儿癫狂一会儿愧疚。

强大的妖气震得临近的迟云动弹不得。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竟在心里生出几分奇怪的悲哀来。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

“我就……看看你……”

最终，还是医仙的人格占了上风，女人的脸上显现出一点哀戚的意味来。

她染血的手指欲想碰一碰迟云的脸，却又不知是何原因，缩了回去。

柳今落没有犹豫，趁女人体内两个人格拉扯之际，摇响了摄魂铃。

铃声急促，有如沙场之上，兵戈交鸣。

柳今落本想创造一个杀伐幻境，还原当年人妖大战的惨烈景象。

可女人却对此嗤之以鼻，竟一下子就由心怀愧疚的母亲变成了残暴嗜血的屠夫。

她身形隐入黑雾中，遗落下成片的黑羽，瞬息现身在柳今落眼前，变为了一条十米多高的黑色羽蛇。

羽蛇一甩尾，卷起一堆石桌石凳，朝柳今落所站的方位扔去。

柳今落忙往旁侧一躲，被迫停止了摇铃的动作，但暗暗向许问白那边使眼色。

她吸引火力，许问白趁乱搞偷袭。

羽蛇张开翅膀，扇起的狂风令迟云闭上了眼睛。

他被许问白拉住了手臂，只听到羽蛇嗤笑地说：“那老头都在我这弹了几十年的琴了，琴技也不见得有丝毫增进。”

“你这铃声我听着更是聒噪。”

“难道你们柳家人，便只会这些无甚大用的小伎俩了吗？”

老头？弹琴？

柳今落心里陡然冒出不好的猜测，脚下步伐略微慢了些，就被极速追来的蛇尾狠狠打中了背部。

柳今落受力，被迫往前一扑，好险被地上的一堆碎石划伤额角。

许问白带着迟云尽量躲去安全的地方，却不想猛然被巨大的蛇头堵住了去路。

碧绿的蛇瞳死死盯住许问白的脸，声音里似乎淬入了剧毒。

羽蛇呵呵笑起来：“找到你了啊，小贱人——”

还不待其尾音落下，迟云就朝蛇瞳处扔了他身上所有的引火符，拉着许问白转头就跑。

爆炸声在身后接连响起，总有那么一两点星火落入脆弱的蛇瞳之中。

烧灼之感疼得羽蛇嘶嘶乱叫。

粗壮的蛇尾发怒般横扫过一片空地，没打中许问白他们几人，反而卷起了一早就被妖气震晕的七弦音。

缚仙索不知在什么时候断掉了，而羽蛇也张开了血盆大口，欲要将七弦音整个吞进腹中。

七弦音被高高地悬在天上，再次被痛醒。

她艰难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神情由茫然逐渐转为绝望，似乎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她连偏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呆呆地望着地面。

生命的最后几秒被无限拉长，令她快速回顾了这漫长却并不自由的一生。

后来发现，当真没什么值得感悟的。

若没有老翁，她本可以是一架再普通不过的七弦琴，也许能摆在喜好风雅之人的室内。

可是正因为有了老翁，她才能从万千琴中脱颖而出，得以拥有神识。

可又是因为有了神识，她才会喜，才会怒，才会被封在山下长达百年，聆听恶煞们的悲苦。

她若是就此死了，能不能也化作恶煞，残留人世呢？

地面之上，有想杀她的人，有遗忘她的人，还有她爱着的人。

都已经渺小到看不清身形了。

她的腰骨碎裂了，视线模糊了。

她任由自己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七弦音没发出一点动静。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三人无力阻拦，脸上神情各异。

倘若羽蛇消化了七弦音，岂不是实力又要增进一大截？

想要制服住羽蛇，又难了一步。

柳今落很快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调整为迎战的状态。

许问白提剑拦在迟云身前，预备迎接羽蛇的下一次攻击。

却不想，一道“嘭”的声音，宛如撑破了的气球般，突然在羽蛇的腹部炸响。

众人皆是一惊，谁都没料到，那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七弦音，竟在被吞食的最后一刻选择了自爆！

浓郁的灵气瞬间扩散开来，在羽蛇体内四处冲荡，直将其腹部的骨头血肉尽数炸毁。

羽蛇扭动着庞大的身躯，痛苦地在空中嘶吼。

柳今落当即抓住机会，摇响摄魂铃，干扰羽蛇的心神。

许问白趁羽蛇受困，一剑斩去，刺向其脆弱的颈部，随后将剑身一转，斜着划开羽蛇的皮肉。

羽蛇鼓动翅膀，剧烈地摇晃身躯，将站在自己脊背上的许问白给甩飞了出去。

许问白足尖在空中轻轻一点，飞身离去，攀住周围石壁上的缝隙，可还没稳住身子，就见羽蛇又是一尾扫来。

许问白侧身躲过，借机翻上了羽蛇的尾部，几番跳跃之后，落下来时，又在其腹部划开几条深浅不一的血口。

羽蛇怒吼，却被铃声晃了心神，迟迟瞄不准方向。

巨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疯狂舞动，砸落下不少尖锐石块。

柳今落一边躲闪，一边注意着迟云那边的情况。

好在对方也不是傻子，眼尖瞅着个三角形区，立马钻了进去，躲避着从天上砸下的碎石。

柳今落配合着许问白的攻击，在乱石间不断跳跃、穿梭，待时机合适，便摇动摄魂铃，扰乱羽蛇的判断。

空中红衣舞过，剑光凌冽，血花绽开。

伤痕叠伤痕，加之有七弦音的灵气在体内乱窜，羽蛇一时不敌，重重摔在地面上。

黑雾涌动，医仙人格又抢占了身体，化为了之前那个黑裙女人的模样。

女人趴在地面上，神情痛苦，脸色惨白。

许问白刚落地，就看到迟云一身灰地从角落里跑出来。

他和柳今落也好不了多少，一场拉锯战后，身上多多少少挂了彩。

黑裙女人趴在地面上，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嘴里喃喃自语，但又听不清在念叨着些什么东西。

她的身下蔓延出大片的血迹，宛如正在分娩的母亲。

迟云忍不住退后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本能地不想看到女人这幅模样。

许问白上前一步，刚好挡住了迟云的视线。

柳今落也收起了自己的武器。

两人几乎同时划破手掌，以血在空中画印。

妖气与灵气相互交融，逐渐在女人头顶上形成数条铁链，直接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奇怪的是，女人既没有痛呼也没有挣扎，成片的血色充斥了她的眼球，连串的血珠从她的眼眶内滚落出来。

黑裙女人眼神没有聚焦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是看见了怎样一番情景。

而若有若无的哼曲声，竟在众人的耳边，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