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低沉的、粗哑的哼曲声，回荡在耳边，像是某个流浪的老人，独行山间小路，自娱自乐哼出来的曲调。

有点无厘头，又有点玄妙，却让柳今落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那几块被摔碎的白色羽蛇像竟在此时从许问白的怀里飞出，自己在半空中组合成了原来的模样。

慈悲的羽蛇大人。

信徒曾如此虔诚地祷告着，渴望神的赐福与庇护。

三人不自觉地抬头凝望着空中飘落的白羽，迟云甚至挽起了一片，放在手心里观摩。

他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但又记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着老翁的虚影慢慢从一片白雾中显现出来。

百年过去，他倒是比原来更加邋遢。

乱糟糟的白发和胡须遮挡住了大半张脸，也不知道稍微打理一下。

老翁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灰袍，只是背驼了些，脸上皱纹纵横，比起当年苍老了许多。

老翁闭着眼睛，嘴唇轻轻蠕动，低低哼唱起那首曾经流传在洛池街头巷尾的童谣。

“世外山，山中仙，山里菩萨济世间。”

“水云天，天上客，天降神女祛灾厄。”

柳今落记得，那是洛池的百姓为了称颂医仙悬壶济世的品德，特地创造的歌谣。

整个琢光山的人都会唱。

他果然是太老了，吐词都没有以前那么清楚了。

柳今落鼻子突然一酸，低低地问：“你怎么就死在了这种地方呢？”

世人都说你是飞升仙境了，是登上大道了，是回归正途了。

只有她不相信。

老翁修习至善之道，却在战争中杀害了如此多的同胞。

他向来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怎么可能说想通了就想通了呢？

老翁落在了地面上，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趴倒在地的女人的长发，犹如哄着自己的孩子，说：“你听，他们都在夸赞你呢。”

女人神情呆呆的，仿若又回到了她当初寄身的那个小村落。

村民们淳朴善良，脸蛋红扑扑的，带着纯洁的笑意。

他们见有外人来了，一点也不避讳，反而热情地招待起她这个无家可归的人。

有好心的壮年人愿意收留她，给她衣食住处；有善良的大娘不忍心她干累活，主动帮她洗衣做饭；还有一群平凡却健康的孩童，会围在她的身边拍手唱歌。

歌声高低不齐，被风揉碎。

那时，她还很年轻，喜欢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坐在家门口的那棵大榕树下替人看病。

她医术高明，几针下去，便能将垂死之人救活过来。

村里人对此惊叹不已，纷纷称呼她——活菩萨！

闲暇之时，她也喜欢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来往路过的村民。

他们或肩抗锄头，慢悠悠地向田里走；或背着篮筐，框里装着自家的小娃娃。

小娃娃们年幼，没有零嘴吃，就喜欢咬自己的小指头。

他们看着许家大哥家门口坐着位仙女姐姐，顿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她也忍不住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这里面也有一个即将要诞生的小娃娃呢。

虽然不是许家大哥的。

三月春来，人们都紧张地围在村里唯一一座瓦房外，那是大伙们为了感谢活菩萨，特意为她搭建的。

等到接生婆从里面抱出个白嫩嫩的婴孩来，众人立马凑近询问道：“活菩萨怎么样了？”

接生婆大笑：“母子平安！”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拍掌，纷纷祝贺着坐在墙角的许家大哥。

许家大哥这时候却变得腼腆了，面对热情的众人，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所有人都说他有福气，得了个活菩萨做老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人家是天上仙，本就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至于那孩子，自然也不是他的。

许家大哥特地挑了件干净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又在水桶旁边洗干净了手，这才敢从接生婆手里接过这个男婴来。

男婴闭着眼，看这眉毛和鼻子，确实有五分像活菩萨。

许家大哥这才真诚地笑了。

男婴一出生，就像是人家满月的孩子，额头饱满，又天生爱笑。

田里的农人都对正在劳作的许家大哥说，这是天上的神仙赐子啊。

许家大哥弯着腰锄地，汗珠顺着脸侧滴进泥土里。

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又心想，这孩子本来就是神仙的孩子哩！

女人躺在木床上，看着许家大哥在家里忙上忙下，不由得心想，她是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身黑裙呢？

是在许家大哥上山砍柴却遭猛兽袭击，摔下山崖的那一天？

是在村里的小孩被山上的妖类当做食物拖走的那一天？

是在这个小村落被山上滚落下的泥流摧毁的那一天？

是在她冲上山，亲手挖出在此地占山为王的狼妖的肚肠的那一天？

还是在许昭第一次违背她的意愿，将那个混血种带上山的那一天？

老翁听到女人喃喃自语：“昭儿，估计也不再乐意认我这个母亲了……”

她从小就教导许昭，人，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境中，都要保持自身的整洁与干净。

可骄傲如她，怎么就落得这种结局呢？

是她吞噬了羽蛇，还是羽蛇吞噬了她？

是她自愿以身镇压羽蛇，还是被众人逼着走向了塔底？

她自幼习医，救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妖，凭什么被她救下的那些妖类犯下的杀孽，最终会算在她的头上？

明明当时救助妖类，人们还会夸她“济世间”，怎么后来都变成了偷偷的谩骂与指责？

天雷降下得没道理，她想。

许昭当年不过是救下了被众妖族围攻的羽蛇，就在登临仙梯之时，被强行降下了九道天雷。

这不公平，天道果然如世人所说，是个傻子，也是个瞎子。

所以，你怎么也被镇在了这塔底呢？

女人眼神既茫然又哀伤，望着老翁。

老翁不答，将手垂落在地上，放任那条白色的羽蛇顺着他的手臂滑落，最终从他的袖口钻出。

他们倒是相处得融洽，百年来也无争端。

羽蛇分黑白，一雄一雌。

一个残暴，一个温善。

老翁站起身来，从柳今落身前掠过，厚实的手掌只稍稍在其头顶停留几秒，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一句话也没对柳今落说，就如同七弦音那般，无声无息地走向死亡。

柳今落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以前总想着，七弦音被镇在山下，老翁至今也无法确定死生，她若得了空，总会去看望一下故人的。

她堕入魔道，一路漂泊，想必能与同样被恶缘缠身的七弦音促膝长谈个七天七夜。

可如今，他们却都用行动告诉她，没有时间了，也没有机会了。

死亡是安静的。

他们一句道别也不说，就这么任由自己，消散在世间了。

白色羽蛇缠绕上女人的身躯，却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将她和自己束缚在重重铁锁之下。

黑裙女人一动也不动，宛若雕像，却在这一刻，突然有如被打碎的瓷器，一点一点裂开了。

鲜血连同黑雾一起，从她的体内大量喷涌而出。

黑色羽蛇在一片黑雾中现出身形来，张开獠牙，狠狠咬住了白色羽蛇的颈部。

白色羽蛇不甘示弱，顿时与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妖气冲天，横扫四周，整座塔都开始摇晃起来！

许问白和柳今落见状，连忙护着迟云往边缘退去，却不知正在缠斗的羽蛇触动了塔内的哪个机关法阵。

血色的字符突然从半空中升起，不一会就布满了整片石壁。

柳今落心里咯噔一跳，凭直觉从怀里掏出个防护罩，将三人都笼了进去。

巨大的石钉自塔尖处猛然落下，直接扎穿了那两条还在半空中缠斗的羽蛇，将它们深深刺入地底。

崩落的碎石从空中纷纷砸下，较之前更为猛烈，但好在都被防护罩阻挡了下来。

两条羽蛇还想挣扎，却不想数条金链从石壁上延伸而出，将两条羽蛇牢牢锁住！

躲在防护罩内的三人顿时看呆了，心想这是哪位大能布下的杀阵？

可还没等他们感叹完，在塔内四处冲荡的灵气竟然直接震碎了防护罩！

三人大惊，可还没来得及拉住彼此，就被飓风卷到了空中。

杀阵之内，灵气相互碰撞，竟撕裂开数道空间缝隙！

迟云被狂风吹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借着御风符稳住身子，却无法躲过突袭而来的石块。

他被狠狠砸中了右肩，再扛不住那股莫名的吸力，与石块一同掉进了一道空间缝隙里。

守在塔外的仇归好不容易将一群新娘送回了现世，背上还驮着晕死过去的段思，却在一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连忙用蛇尾圈住那群身骨脆弱的凡人，用庞大的躯体挡住了倾泻而下的碎石和冲击波。

那座百年不见得有动静的妖塔，竟在今天，塌了！

仇归一双眼珠子四处乱转，心想如果是许昭来了，这塔塌了倒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但问题是，迟云现在也没有能把妖塔弄塌的实力啊！

所以许问白和柳今落两个大活人，在里面是干嘛用的？

与此同时，在盛陵街上大张旗鼓的送亲队伍，也在一瞬间变成了画着笑脸的纸人，被风一吹，顿时散了。

围观的群众大惊失色，尖叫着，连忙拉着自己的孩子逃离此地。

而现世之中，那座高塔之上环绕着的妖气，也随着被吹散的纸人，一并消失在云层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