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云被石块砸中，跌进一道空间缝隙里，整个人意识不清。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漂浮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波起起伏伏。

偶有温柔的风拂过他的脸旁，吹动他散在颊的碎发。

有一点痒。

迟云微微蹙眉，想要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

几滴清凉的液体落在他的颈侧，刺激得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入目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薄厚不均的云层散落在天幕之上，尾端接入大海。

当真是水天一色的好景象。

而摇船的少年，正低低地哼唱着一首曲子，时不时还从海里用手舀出一点水来，轻轻泼洒在迟云的身上。

就像是在为他举行某种净身仪式。

幺尘见迟云坐起了身，微笑着说道：“你醒了啊。”

迟云这才回神，望向这位摇船的少年，疑惑地问：“你是……”

幺尘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一边摇船，一边继续哼着那首曲子。

迟云的身体随着小船轻轻摇晃，他问：“这里是哪？”

幺尘：“雾海。”

“你要带我去哪？”

“圣冢。”

迟云一问，幺尘一答，不多说一点信息。

迟云望着粼粼的水波，催动血契，果然与许问白联系不上。

幺尘坐在船尾，竟看穿了他的动作，笑着说：“没用的哦，雾海会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迟云这才作罢，问：“那我们还有多久到达圣冢？”

“如果你现在就想到达圣冢，那么……”幺尘的划桨动作停止了，笑了笑，说，“我们现在就能上岸了。”

船舷碰到了陆地，激起一点水花。

幺尘站起身，踏出了小船，走在前头。

迟云见状，也跟了上去。

圣冢这个名里虽然有个“圣”字，但是这片土地本身却并不神圣，相反，它布满疤痕。

举目四望，尽是锈蚀的剑，残破的刀，染血的长戟，折断的箭矢……

荒芜的土地，漆黑的树干，路上却不见人或动物的尸骨，也不闻报丧的鸦鸟的哀鸣。

这里异常安静，仿若是在大海的深处。，

幺尘在前方走，竟然又哼起了小曲。

他像个孩子似的一蹦一跳，带领迟云，不一会就走到了一棵巨大的枯树之下。

枯树的枝丫向天空与四周伸展，若长满绿叶，想必也能遮天蔽日。

幺尘将手按在那枯朽的枝干上，不敢用力，怕其一折就碎了。

他示意迟云走上前来，却不料，对方竟然直接在这棵枯树旁边坐了下来。

幺尘微笑：“难道你想起了些什么吗？”

迟云摇摇头，抬首望着被枯枝覆盖住的天空，说：“我曾在梦里，来过这。”

幺尘听此，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挨着迟云，在枯树旁坐了下来。

迟云疑惑地看了幺尘一眼，不明白对方究竟是想向他表达什么。

“原来你不是自己找到这来的啊。”不知道幺尘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只听到他问，“那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迟云想了想，回答道：“在盛陵的一座妖塔内，被传送到这的。”

幺尘偏头望着迟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拍手笑道：“啊，那你肯定是碰上了我的父母，对吧？”

迟云心下一惊，顿时仔细瞧了瞧人形模样的幺尘，却没有在其上发现半点那两条羽蛇的特征。

幺尘被迟云这种怀疑的表情逗笑了，哈哈道：“是不是没有发现？那只能证明你太不敏锐了呢。”

迟云蹙了蹙眉，问：“为什么你父母在盛陵，你却在这里？”

幺尘笑容不变，与迟云掰着手指数道：“医仙吃了我父亲，老头吃了我母亲，他们四个都被镇压在盛陵的妖塔里。”

幺尘又指了指自己，说：“所以，你吃了我，把我和你一起封在雾海里。”

迟云听着幺尘这一番逻辑不通的话，还没来得及指出错处，就见幺尘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说道：“不过我并不恨你，反而，我要感谢你。”

迟云不置可否，很好奇幺尘的思维逻辑。

幺尘看着迟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耐心地笑着解释说：“谢谢你，在我尚是母亲腹中胎儿之时，愿意救我。”

幺尘笑容纯净，如同雾海之上的天空。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沉默一会儿，继续说：“谢谢你，在圣冢里陪了我那么多年。”

迟云感到奇怪，他今年不过才十六岁，怎么会在圣冢里陪幺尘这么多年呢？

直到他看到幺尘手心里，捧着一朵艳丽的荼蘼花。

“雾海里的时间是凝固的，所以我将你送我的这朵花好好保留住了。”幺尘低着头，轻轻说，“我总是想着，等你再来看我了，就给你看我保存的花。”

“这样，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好孩子？”

迟云一下子噎住了，他有种不知道怎么与孩子交流的感觉。

迟云没有在幺尘身上感受到恶意，但也没有对“幺尘是个好孩子”这句话表示肯定。

如果他真是一个好孩子，他怎么会被封在雾海里？

幺尘似乎看出了迟云的心思，在自己的话里又加了一个限定词。

他重复道：“这样，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知错能改的好孩子？”

幺尘手里捧着花，脸上笑容消失了，神情认真，只为等迟云的一句承认。

迟云扛不住这种眼神，最终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毕竟幺尘都被封在雾海里这么久了，想必也没有逃出去作恶的本领与心思。

幺尘这才舒心地笑了起来，问：“你这次来准备待多久？”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迟云只是被传送进来了，并不知道出去的法子。

迟云脑子空空，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幺尘闻声“嗯”了一声，答道：“许昭。”

迟云也“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又问：“那我当年是怎么出去的？”

幺尘眨了眨眼睛，将手伸了出来，上面躺着一朵绯红的荼蘼花。

“对不起，我的记忆力很差，已经不记得那么久远的事了。”幺尘满含歉意地说，但之后又转为了轻松的语调，“但是我将记忆都储存在了这朵荼靡花之中。”

迟云接过花，闭上眼，仿若进入了某个异度空间。

无数斑斓的记忆碎片在他的眼前闪烁，令他眼花缭乱。

迟云也不知道哪个记忆碎片才是真正有用的，依循直觉挑中了一个，便投身了进去。

他挑中的这个记忆碎片周围都洋溢着明黄色，像是初见破出海面的太阳。

没想到进入记忆之后，周围竟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感受到恐惧，像是被扔进了火热的熔炉里。

黑暗里燃起点点火光，照出那些张牙舞爪的鬼影。

迟云恍然发觉，这是幺尘尚处在母胎之时的记忆。

妖王被自己的子民围攻，唯一的人类却手持长剑，护在正在分娩的白色羽蛇身前。

这是新生。

迟云从这个记忆里跳脱出来，跃到了另一个火红色的记忆碎片之中。

这回，幺尘稍微长大了些，却被打扮成女子的模样，脚腕上套着金铃，跑起来响声一片。

幺尘小小的个子，将倒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姐姐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悲伤，边哭边将姐姐脸上的鲜血抹去。

可惜她的身体已经又僵硬又冰冷了。

屋外传来人类的叫骂声与女孩们持续的哭喊声。

这是别离。

迟云看了两眼，又挑了个灰黑色的记忆。

这回，幺尘坐在一堆茅草上，身上披了一块脏兮兮的大抹布，有些胆怯地望着坐在门口抽大烟的男人。

他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奇怪，很小声地对男人说了声谢谢。

谢谢男人把他从一群穿金戴银的富豪手中救了出来。

男人转过头，整张脸都蒙在白烟里，胡子拉碴，满口黄牙。

他说，别谢我。

如果我也有钱，你根本不会想到我有多败坏。

这是流浪。

迟云叹息一声，找了块深橘色的记忆碎片。

这回，幺尘终于是现在的模样了。

他感受到平静，就像是一汪深潭。

深橘色的黄昏笼罩了整个大漠，而天地之间，有一苦行僧赤脚在沙上走着。

僧人的嘴唇干裂起皮，乞求背着水壶的幺尘能赏他一口水喝。

幺尘递给僧人水壶，说：“我是妖。”

你一个人类，在向妖求助。

僧人喝了口水，将水壶递还幺尘，跪拜在地，给幺尘行了个大礼。

僧人说：“但爱，让我们由兽变为人。”

幺尘笑了笑，望向西北方向，那是离原，是他诞生的地方。

他的声音轻若沙尘，即使落地，也毫无声响。

“可惜，我要回家了。”

这是归乡。

迟云看着这一幕，突然无由来地心想，这就是百年前人妖大战的伊始啊。

第一次，记忆碎片自动破裂了，他掉入了百年前的圣冢中。

幺尘的胸口是一片空洞，他浮在温暖的海水上，对迟云笑了笑。

或者说，幺尘是在对许昭笑。

“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但是你不行。”

“那些人类信任我，但我却抛弃了他们，我是不合格的神明。”

“那些妖类信任你，宁可背叛我，因为他们相信，你能为他们带来光明的未来。”

“谢谢你啊，在这里陪我那么久。”

“但是，许昭，你该走了。”

迟云眼睁睁地看着幺尘一点一点往下沉没，澄澈的海水漫过他的胸部，淹过他的头顶。

他的胸口空无一物。

迟云不知怎么就突然意识到，妖王印，就是幺尘的心脏啊。

他捧着这颗鲜活的心脏，从圣冢，渡到了雾海的另一头。

前生忽若大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