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很快就来了。

大巴行驶在乡间的柏油路上，路旁有很多搭个棚子卖西瓜葡萄的农民，他们摇着蒲扇戴着麦草帽子，在炎热的气温下眯起了眼睛，他们的背后是高大的杨树，杨树的缝隙之间可以窥见绿油油的田野，上面还夹着碎钻一样的水塘。

袁里记得小时候经常走这样的乡道，他的印象里，柏油路总是会被晒到反光，用树枝戳一下会发现路是软的。而且路旁也会种满这样的杨树，树木总是会在路的尽头变得茂密起来，好像到那个地方就什么都没有了，但实际上过去后，发现又是一个小城镇，那里生活着和这里一样的人们，这种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挺有趣。

袁里手指撑在车窗上，“这是洞庭湖吗？”

黎今正在他旁边撕一片红姜，听他这么一问就乐了，“不是，洞庭湖大多了。”

袁里哦了一声，后边儿的李君尉不耐烦地用膝盖顶了顶袁里的靠背并警告他，“别乱动了。”

李君尉晕车晕得脸色发白，心想他也不是没做过三轮车拖拉机，屁事儿都没有，怎么一坐这车就翻江倒海了。要命的是这司机还喜欢急刹车，他只觉得肚子里有股气一冲，整张脸都扬了起来，朝天干呕了一声，然后额头抵在袁里的靠背上不动了。

袁里转过来趴在椅背上给他闻风油精，黎今给他递了片姜。

孙晓晨坐他旁边，一直握着个塑料袋放他嘴边以防万一，“你别一直想着晕车，想点儿别的……”

“我想死！”李君尉声音都变了。

更后排的章程林乐这会儿看稀奇看古怪地指指点点，“李总看上去不像晕车的人呀！”

大巴好不容易到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君尉最先冲下了车蹲在绿化带边上干呕。其余五人围成个圈等他，章程说，“这车站很豪华呀！比我们那车站好多了！”

“以前很破，去年翻修了。”黎今说着又看了一眼袁里，发现他正一脸好奇地四处张望，就问他，“在看什么？”

袁里说，“我们那儿的士都是绿色的，你这儿都是蓝色的。”

章程催着李君尉，“李总你吐完没呀，我都快饿死了！”

他这话有歧义，一旁的林乐听完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等李君尉终于好点儿后，几人才打了两辆车，朝黎今家里奔去。

黎今家住四楼，他们还在拧着大包小包爬楼梯呢，就听楼上不知道哪户人家的狗子汪汪直叫唤。黎今喊了声“大黄”，狗子瞬间不叫了，开始重重的呜咽起来，哼哼唧唧地一边扒门。

门锁被打开后，大黄就飞快冲了出来趴哒哒哒窜下楼梯，直接站了起来，肥大的舌头对着黎今的大腿一阵狂舔。

楼上传来殷梅的声音，“就到了啊？”

黎今仰着脖子喊了声妈，其他五人陆陆续续地喊阿姨好。

大黄突然后退了几步，对着他们一顿乱叫后开始疯狂摇尾巴，然后跑过去对着几人的鞋子闻了又闻，最后突然在袁里身边来回大专，不停用身子去蹭。

袁里非常自得，“我就说我最受欢迎。”

然后大黄抬起一只腿，对着他的裤管尿了起来，黎今赶紧哎了一声一脚踢过去，大黄飞一样地跳开了。

章程跟李君尉差点笑岔了气。

到四楼后大黄直接窜了进去跑到阳台撒欢了，黎今也直接冲进屋，一边喊着，“妈，我给袁里找条裤子！”

殷梅还在门口没反应过来，“噢，就在柜……”她话还没说完黎今已经在卧室门口跟袁里打招呼：“快过来！”

袁里优先脱了鞋，殷梅看到了他裤腿上湿漉漉一大片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连忙说，“快去屋里换一下。”

黎今看着门口弯腰的站着的拧箱子的提袋子的乌拉拉一大群人，忽然就觉得这样热闹的场面他好像从没看到过，他看向妈妈，发现妈妈微微弯着腰一直在笑着招呼，“哎你们好你们好，快进来快进来……”

殷梅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踏上讲台，学生们齐刷刷喊着老师好，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黎今都没出生呢。说起儿子，她印象中儿子没什么朋友，去年国庆和春节回家也没见他参加同学聚会，所以当她在电话里听到儿子说有五个朋友要来玩一段时间的时候，她首先是意外，然后是高兴，接着又有点不知所措。

黎今让袁里去卧室换裤子了，这会儿才到门口跟妈妈一一介绍，然后厨房里响起了“哐”的一声，殷梅才想起还炖着菜呢，黎今就让她先去忙了。

“哎，我记得你好像还有个室友的……”殷梅想起第一次送黎今去宿舍时看到过一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这会儿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眼，居然没看到。

“靳安呀。”黎今说，“他说家里有事，来不了。”

殷梅噢了一声，就被黎今推着往厨房去了，还不停嘱咐黎今招待好同学。

有章程在就不担心冷场，黎今把他们放在客厅后自己就去了卧室，正好袁里刚换完裤子在镜子面前蹦着。袁里对他说，“你家里好干净呀！”

“嗯，我妈没事就拖一拖擦一擦。”黎今说，“昨天还特意搞了一天卫生。”

“那挺不好意思的。”

“你跟我不好意思干嘛，你去跟我妈不好意思去。”

袁里就捏了捏他的鼻子，突然说，“哎，我想跟叔叔打声招呼。”

黎今看了他一眼，然后带他去了殷梅的卧室。

照片上黎国安很严肃，黎今甚至觉得，他爸比别人少了一个表情，那就是笑。永远站得笔笔直直，什么场合都把手背在身后，嘴角下垮，一脸愤世嫉俗的样子，好像看谁都不爽。

袁里喊了声叔叔好，然后对着照片端详了一下。尽管知道这样不太礼貌，但他还是对黎今父母的长相很好奇。照片里的男人是国字脸，眉毛淡淡的，目光很犀利。而刚刚迎接他们的黎妈妈体型微胖，圆圆的大眼睛，颧骨有点高。这些特征好像都没出现在黎今脸上。

“是不是觉得我跟我爸妈都不像。”黎今笑着问他。

袁里点了点头，又听黎今说，“以前我爸的同事开玩笑说我是捡来的，我哭得挺厉害。”

袁里刚想笑，就听黎今接着说，“我爸嫌我烦，抓着我的手把我提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朝墙上一扔。”

黎今其实不记得有过这个画面，他都是听他爸的同事们说的，说哪有这样当爸的。他们描述得有模有样，黎今不知不觉就背得了。

“他觉得我太瘦，就逼着我吃肥肉，可是我不吃肥肉，他说吃一块就给我一块钱，我吃了，但是吐了出来，他说我没用，连钱都不会要。”

“以前他和我妈不在一个地方教书，有次他抱着我搭车去找我妈，但是他喝多了，下车的时候直接睡在了马路上，我就坐在他旁边，也不敢哭。我那会儿只知道为什么车子可以那么大，后来我妈的同事路过看见了我才把我抱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对我不好，”黎今这才看向袁里，“但是袁里，他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为了给我买生日蛋糕摔死了。那家店面门口有个很高的台阶，他如果跟以前一样不买他就不会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过呢。”

袁里只是紧紧抓着黎今的手，也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手在颤抖还是黎今的手在颤抖了，他只是心疼得厉害，“你从来没说过这些事。”

黎今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一如往常，“不知道怎么说，而且也没什么机会说，而且我一直觉得他的死是我造成的，那天晚上我看到有人倒在路边了，但我不知道是他，我怎么会想到是他呢，我都没停下，继续走了。你说我要是当时热心点去看一眼，他说不定就不会死。”

袁里伸手在黎今脸上扒拉了一下，结果黎今反而笑了一声，“我没哭。都过去这么久了，该难受的也难受完了。”他其实没打算说这些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居然把听来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就好像它们真的发生过一样。

他想起了去年快年末的时候学校的暴风雨。他当时在山路上走得很慢，就是担心再错过什么。

只可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也许只能通过回忆这些听来的片段，才能稍稍瓦解他对爸爸的愧疚。

晚饭的时候六人开始分床，没等主人发话呢袁里就直接说，“我跟小黎睡，你们怎么分？”

章程自然要跟林乐一起的，剩下的就是李君尉和孙晓晨了，这两人除了球场上打过照面基本没什么私交，关键李君尉瞧见过孙晓晨打赤膊的样子，身材还行，他有点儿担心睡着睡着就擦枪走火了。

“我睡沙发吧，我爱沙发。”李君尉说。

“有床呀。”黎今愣了下，“而且客厅没空调。”

李君尉皱了皱眉，还是放弃了睡沙发的想法。

来之前章程都计划好了第一天干啥第二天干啥第三天干啥，搞得他才是主人一样，他听说这个县城有很多夜市，尤其在学校附近，好吃又便宜。但一天的舟车劳顿后他瘫在沙发上就不想动了。

他这一困，其他人也开始跟着犯困，就陆陆续续洗漱去了。

袁里走出浴室的时候打了几个哈欠，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十点多就会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打开房门的时候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他哆嗦了一下，发现黎今正靠在床头玩手机，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弓着，整个人是一个很舒服很自在的姿势。

然后他才意识到，他要和黎今睡一个床了。

虽说过了这么久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但这还是第一次两人同床共枕呢。

那岂不是可以抱着睡？

黎今喊他关灯，他就问了句，“你不脱裤子吗？”黎今却看了一眼他光溜溜的大腿，笑了笑，“我建议你把睡裤穿上，不然半夜被凉席夹到肉我不管。”

袁里反正不穿，甚至当着他的面把短袖也给脱掉了，露出好看的胸肌腹肌，黎今红着脸咳了一声，“这儿人多……”

“我习惯裸睡啊。”袁里说得理所当然，直接关了灯扑上床，然后往黎今旁边凑了凑，靠在黎今手臂上看他玩手机，“在玩啥？”

“看内涵段子。”黎今问着他身上的沐浴露香味，朝他额头亲了一下，“睡吧？”

“ojbk。”袁里舒服地哼了一声，把黎今朝怀里一搂，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