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伊利奥特说：“人的思绪与行为本来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当事人经常自己都搞不懂。”

查尔斯·伊利奥特说：“你能解释自己的行为吗？比如说穿鞋更喜欢从左脚穿起？有谁说得出为什么吗？”

查尔斯·伊利奥特说：“人的良心为何不能是基因遗传下来的产物呢？所谓人的意志，不过是双曲贴现（人在短期收益和长期收益前会先倾向短期收益）下的欲望集合体罢了。”

我驾车在空中疾驰，为了和这位一手造就‘望舒’的开发者见面。

白人建筑师的产业复合体建筑群——努阿达（古代凯尔特神话中统治爱尔兰的最后一个神族），宛如蚁丘般耸立。城市负责交通的服务器指引着我来到查尔斯·伊利奥特的所在处。

没有服务器的话，想要直接找到查尔斯·伊利奥特还真的有点难。这片独属于白人建筑师的产业园，不论是天空、窗户、墙壁，还是地面，几乎所有空间都是广告。从有机食品到成人用品，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只是和自家产业毫不相干。

虽然视觉装置有自动打码功能，但一看到右边广告牌就是涩情擦边球广告，就知道这种打码功能反而正中厂商的下怀——遮了一点比什么都没穿的更能吸人眼球。

简直是可以以‘精神污染罪’对这些人提起批量起诉了。

不管怎么想，白人建筑师根本没必要在自家的产业园贩售这种视觉装置用的广告位来增加曝光。话虽如此，作为给政府上缴了大量税收的大集团企业，这么一点在自家后花园胡乱布置的自由还是可以有的。只是我心情上有些莫名的微妙。尤其在几个员工看见我便鼓掌欢迎后，那种微妙心情也便更上一层楼——这些人平常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这里上班的呀？

悬浮车向上爬升，来到云端上方的楼层。努阿达的上层区。

白人建筑师研究联盟，位于眼前这幢白色大楼的顶端，高９９９米。这里是白人建筑师的研究所集中区，人称研究开发区，完全暴露在太阳光底下。

我把车停在楼顶，面向大门，提供认证资讯以后，从里头走出来一名工作人员，引我到这一层的会客室。不从大门进绝对不是我的错，这么高的楼，我才不想老老实实在一楼停车然后坐电梯呢。就算我的耳朵能够承受高速电梯带来的耳鸣，那也不是我入乡就该随俗的理由。

除了照例是白色的墙面和地板，地上满是没有人坐的白色奶油风洽谈椅。

我坐在椅子上没一会儿，查尔斯·伊利奥特便向我走来。他的长相很老，白色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凹陷的白色面孔上则布满了皱纹和斑点，以这个世代的人体而言，可以说是非常丑陋了。不过，如果是将他当做是一件物品，就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风情和美感——以白色为基底的画布，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纹路以及咖啡色渲染的图案。

听说现今仍有一批人不仅不在意自己的衰老，反而期待自己的衰老，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面向我握手，一面说欢迎，接着他也坐向了对面的洽谈椅：“我听说有科技伦理治理委员会的委员来，还以为会展开突击检查呢。不过，我们没有做任何违背科技伦理的实验。”

查尔斯身后的落地窗景致是成层状的透光层积云，积云作为对流层中最具活力的系统，是风暴的开始，但那些云直到他一句话说完，都没有任何变化的意思。

我点点头：“抱歉打扰您了。此次冒昧前来拜访，是想询问某种脑部研究以及实用的情况，我猜您对此颇有了解，所以特意前来请教。”

“……请说。”

“首先是关于智慧生命控制一事，之前公开的研究方向都是身体与意识分开的两个分支，但真正成熟的范本应该是同时拥有这两种形式，您知道吗？”

我一直紧盯着查尔斯的脸。他嘴里似乎含着口香糖这一类的东西，朝我左右端详良久后才以平淡的语气说道：“……你果然是来突击检查的。”

我小幅度地摆动两只手否认道：“您误会了，我确实是过来想向您请教。我们认为这项情报与我们正在搜查的某件事有关，您在这方面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就只是这样。不过，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们正在从事的就是这项研究。”

“可以请您在不影响的情况下，或者说是根据可以公开的内容，对我阐述一下大概的研究吗？”我以不急不躁的语调提出我的请求，查尔斯思索了数秒钟，似乎是与人通讯取得了许可后才慢慢说道：“我们联盟的主要研究是针对如何调整有关良心的脑部功能，将人的价值判断诱导至特定方向。”

“良心？”

“简单来说，人的良心就是人类的脑部在进行各种价值判断后所取得的一种心理平衡。这么做感觉不行，这么做感觉不对……人类的大脑会根据现实的需求调整各个模块提出的需求，研判各个选择未来可能的风险，最后选择出风险最小的那一个。也就是被我们称为良心的心理状态。我们要做的就是稍稍抑制住人类脑中某个小角落的功能，而造成的结果，就是使其听从我们的指令。”

“这要怎么办到呢？”

“举例来说，如果保证现在就能拿到一百元和明天能拿到一百一十元，你选择哪一个呢？”

“应该是前者吧。”

“那如果保证一个月后拿到一百元和一个月零一天能拿到一百一十元，你选择哪一个呢？”

“应该是后者吧，毕竟多等一天就能多拿到十元。”

“没错，如果时间足够长，人类在考虑将来的时候能够做出明智的选择，但由于现实的迫近，短期考虑便会胜过一切。这并非是人类独有的弱点，像是猫啊狗啊，猴子，鸽子这些动物，都具有这种价值判断。”

“这是基因编制的程序吗？”

“没错。在动物世界里，要是不紧紧咬住眼前的猎物，便会被其他猎人抢走，只会等待的结果就是自己的灭亡。就适者生存的道理来说，这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想法。”查尔斯用手抵着下巴说，“在二十世纪时，曾经有许多连虫子都不敢杀的人执行了非常残暴的屠杀行为。你知道吗？”

我隐约想起，以前在学校里，老师好像提过二十世纪的历史。

由于学校会教二十一世纪我们濒临世界末日所遭遇的那些灾祸，所以历史课对于二十一世纪之前的绝大部分历史都是草草带过。因为学期的课时限制，随着人类的历史越长，属于人类的历史便会有越多遭到压缩。

可以想象一下一千年以后的历史课——我想起望舒说过的这句话。

对于我们这个时代，只需要用一句话来交代就可以了。因为实在是太过于无聊了，就是直接跳过也无所谓。时间会一直延伸下去，而属于我们的时间会被压缩，压缩然后再压缩，最后因为过度压缩，消失在时间的滚滚洪流当中。

对于犹太人大屠杀这件事，不仅因为课时的安排，还因为牵扯到许多历史的现实问题，也只是两句话带过。

“您是指屠杀犹太人的那些人是吗？”

“不是【那些人】，是人民。因为那是工作，人民就把人民送进了毒气室。因为那是工作，东德的人民就要枪杀逃到西德的人民。因为那是工作，从流浪汉到民工，首都的人民就要把非首都的人民打成残疾。因为那是工作。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只要有这么一句话在，人不需要成为任何人的士兵或者亲卫队就可以无条件执行任何命令。”

我默默听他说下去。

“所谓工作，只是人们用来麻痹自己良心的借口而已。上战场的时候，大多数人也是只是叫过去就过去了，说什么爱国，好像这么说就能让自己杀人的行为变得多高尚似的。大家都依稀认识到了这件事，但谁也不想正视。”

“您的意思是，如果合理利用人类基因上的这种弱点，就能控制人类的意志，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啊是啊。”

“意识控制的这个方面我懂了，那么身体控制呢？怎么能够做到两种形式合二为一呢？”

这时，查尔斯·伊利奥特头侧向一边，好像我说了什么非常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话一样。

“那其·安上级治理委员，意识控制和身体控制不是同样的意思吗？”

“是吗？”

“因为我们所能控制的身体，到头来，只是被限定在我们的意识当中。”

“这样吗？”

“你可以试试，完全瘫痪的人，也可以泌尿排便，有生理反应的。”查尔斯·伊利奥特站起身，向我伸手，“想问的问题应该已经得到解答了吧？如果可以，我想先告退了。”

“可以。”我与他握手，如此应道。然后问：“对了，伊利奥特先生，您知道昨天发生的那六百六十六起恐怖袭击吗？”

他的反应无趣至极：“知道，真的很可怕呢。”

“听说恐怖分子们应用的是您开发的系统哦，您有什么感想吗？”

我到此彻底暴露了自己的目的，查尔斯沉思了片刻：“科学家只负责研究，至于研究成果被拿去做什么，我不关心，也不在意。”

“就跟您说的，因为那是工作一样吗？”

“也许吧。”

“您不怕自己也成为受害者吗？”

“越是这时候就越要展现勇气才对。他们只是威胁恐吓而已。”

回答的真好，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

查尔斯不再开口，我在转身前，像是突然想到的般，问他最后一个问题。或许我有点装模作样，但这时候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了，伊利奥特先生，您知道十年前那起学生运动的学生代表也叫望舒吗？”

没能第一时间回答，沉默片刻后，查尔斯非常冷静地回答道：“不，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