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沉的恐惧作为人并不难理解，对于任何可能导致系统秩序崩溃的情况，身处系统之中的人很难不产生抵触情绪。但程度上又会有所不同。如果此时站在路徐面前的人是莫凡星，他虽然会感到困惑和震惊，但同时也会对路徐所打破的科技与人的秩序边界感到兴奋——因为那是人工智能的“禁地”。

但此时路徐面前的人是唐沉，以秩序和正义为核心价值存在的唐沉必然无法接受路徐的行为。

“路，这是对玩家的攻击。”

“我知道。”路徐轻声说，“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做错了吗？”

唐沉无法回答。为了救人而“杀人”是否有罪，这个由《洞穴奇案》引申而来的著名公案，是即使人也没有讨论出结果的哲学问题。

如果此时路徐的面前是莫凡星，他也许会诡辩出一套符合自己需求的话术，但是唐沉，只会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三缄其口。

路徐叹了口气，眼波一转，仿佛知道了什么，嘴角浮出笑意。

“要不要换换脑子，”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可以去看看苏涵，我听说……她应该已经醒了。”

*

那些星辉大楼外熙熙攘攘的人，在进入大楼的瞬间全部噤声，仿佛被按下了某个静音键，统统转化为了工作模式。

苏涵挤在人群中，与周围的NPC没有任何区别。她还记得自己的工位号码，本想做电梯上4楼——去她所在的办公楼层。但电梯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计算着电梯间所能容纳的重量，等到苏涵一脚跨进去，警报铃响的同时，所有原本目视前方的人集体将目光转向她。

苏涵脸一热，赶忙走了出去。

转身，电梯门就已经关上了。

她记得下楼的时候，明明人更多一点也没事的。苏涵猜想，难道NPC模式和玩家模式的计数不同？或者好像某种唯心观念在作祟，当你感觉自己不一样的时候，你就不一样了。

苏涵刚刚苏醒时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她想要疯狂地大叫，冲到游乐园把所有的一切都烧掉，特别是路徐。她希望在焚烧游乐园的时候，路徐被绑在摩天轮的柱子上。但随即，很快地，她瘫坐在路边花园的横椅上，陷入不知所措地绝望之中。

这一次，她几乎完全变成了NPC，甚至恍然不觉地在为星辉打工。她想起进入游戏前搜集到的资料，有人在玩这个游戏后陷入昏迷，那个人是不是和自己面对着一样的处境？

苏涵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猜测着他们到底是真实的NPC，还是被系统绑架的普通人。

一颗球滚到她的脚边，不远处，一个留着学生头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这球是你的吗？”苏涵把球拿在手里，问。

小女孩点点头，苏涵扯了下嘴角，把球还给她。

小女孩没有离开，拿着球直勾勾地盯着苏涵，突然问：“姐姐，你不开心吗？”

苏涵一怔：“你怎么知道？”

因为没有笑吗？

小女孩的脸上露出孩童特有的狡黠，“因为你在看天，妈妈说开心的人不看天的，他们总有方向。”

说完，小女孩拿着球跑走了，留下坐在原地发呆的苏涵。

小女孩的话显然不是她自己想的，这个“妈妈说”不过也是系统设定。只是这样的话放在梦之城里似乎也合理，这里的人确实总有方向，他们的每个行动都有明确的目的。他们当然不会看天，发呆、无所事事，是人才会有的动作。

苏涵意外的是梦之城中竟然会有这样的设定。这个小女孩不可能无缘无故抛个球出来让她接到，和她发生这段对话。系统设定大概原本就有这些，当一位玩家无所事事地走到这里，会触发这段小朋友剧情。而这时，大部分玩家都会觉得小女孩的话很窝心，从而对“梦之城”这个地方，萌生真实的好感。

只是，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让路徐孕育出“憎恨”呢？

她不明白。

*

苏涵找到了她的工位，坐在椅子上的瞬间，好像全世界都和自己失去了联系，只有她与键盘相伴。苏涵眼看着面前的屏幕，手下开始噼里啪啦地打着字，她根本没有看键盘，胡乱打上一气。但面前的屏幕，经过短暂的乱码后，出现的是逻辑通顺的电子文稿，通篇都是对星辉集团的赞赏。

一切都是制定好的程序。

苏涵将面前的键盘一推，伸着脖子四下张望。所有的人都维持着和她一样的姿势。唯一的不同是，除了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专注的表情。

她垂眼看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距离下午上班仅仅过去10分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要等系统加快时间流速吗？苏涵正想着，手边的内线电话响了。空旷安静的办公室里，电话铃的响声格外刺耳。她赶忙接起电话，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还好，根本没一个人看向自己。

电话那头传来白思跃的声音。

“来30楼。”

苏涵：“是我吗？”

白思跃：“……”

半晌，电话那头传来白思跃略带无奈的声音，“是你。苏涵。”

*

30楼是秦枫的办公室。要在电梯上到20楼后转专职电梯前往。苏涵到20楼的时候，正看到白思跃在电梯口等她，看到苏涵的瞬间，她充满职业属性的笑容挂上了嘴角。

白思跃：“来得很及时。”

苏涵：“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白思跃：“……”

也许是苏涵的错觉，她明显感觉白思跃转身按电梯时，对她翻了一个白眼。

两个人很快到了30楼，电梯一开便是秦枫的办公室。苏涵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秦枫，而是坐在沙发上喝茶的唐沉。

她心一沉。唐沉早上出现时她还是NPC状态，现在要以什么面目来面对他呢？

好在唐沉迅速解开了她的疑虑，他站起身，冲着苏涵微微点了点头，道：“苏小姐，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路徐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