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学校重归寂静。鉴于卫涟被拖住的时间，他没能如愿带郑云澜去湖底的参观室看一看。
悬浮车上，卫涟在陈静支支吾吾、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大抵了解清楚今天的来龙去脉，在郑云澜的提示下做了一路思想工作，誓要给饱受摧残的花朵灌输一个积极开朗，善良乐观又要坚守底线，以牙还牙的思想观念。
郑云澜闭眼靠在一边，尽管他的激情发言没有那么强的说教意味，但显然对于郑云澜这个年纪的社畜已经没有什么说服力。
“你们老师是不是跟你说什么‘beta不聪明’‘beta拿不了第一，以后随便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好了’之类的？听他们编，你不管想要什么，总要去争去抢，馅饼不会平白无故砸到头上。”卫涟一副了熟于心的模样。
陈静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不是知道听进去多少。郑云澜抿抿嘴唇，掀起眼皮定定看了卫涟几秒。
悬浮车停在主城边缘地带，郑云澜仔细一瞧竟然和林安一个小区。这里的楼层不高，楼间距却很小，打开窗户好像能碰到对面一样。
陈静整整衣服，扬起笑脸和他们告别。
她的背影越来越小，车内重归静寂，郑云澜捏捏太阳穴：“关门，太冷了。”
没了电灯泡，卫涟笑嘻嘻贴到郑云澜旁边：“怎么样今天？”
郑云澜感觉脑子都在发胀，没有回答他。蓦地想起来什么事：“她三年级了。”
“嗯？”
郑云澜冰冷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你才多大，你弟孩子能八九岁？”
“！！！”卫涟没想到她关注点在这儿，“不是，卫然就比我小几个月，都说了不是一个妈……”
“卫然？”郑云澜太阳穴猛地一跳，不太确定这个名字是不是谐音，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得意的油腻嘴脸，表情罕见地有些扭曲。
“哦，我没他照片，但是他真的年纪比你都大。”卫涟把光脑翻了个底朝天，“真不是我，我保证我什么私生女私生子都没有。”
郑云澜两眼一闭，权当他张嘴胡扯。
光影交错，密闭的空间的氛围令人遐想。
卫涟试探道：“难得见你这么热血啊，哈哈，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就冲过去帮那小孩了。”
郑云澜睁开眼，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有事直接说”。
“主城的学校很少有beta，我不是跟你讲许时霁鬼点子多么？小时候找他事儿的也多……”郑云澜表情一变，卫涟连忙解释：“当然后面都被他坑回去了。alpha天生体质会好一点，教育环境又实在是……可能全是beta的地方会好一点？”
郑云澜本不想回忆学生时代的事，在卫涟殷切的目光下竟鬼使神差地开口：“不会。陈静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卫涟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啊？外城不是只有beta吗？”
“别没话找话。”郑云澜捂住他的眼睛，把越靠越近的脑袋轻轻推开，“alpha内部不可能没有歧视链吧？我看周总就挺怕你的，公司其他人对外城出生的alpha态度也很明显。”
“咳，没有吧。”卫涟握住她的手捏着玩。
“比较有意思的是，位于歧视链底端的alpha在看到beta之后，不知道怎么的，会有一股油然而生的优越感。”郑云澜感到好笑，“你们军部没有beta吗？也有这种事儿吧。”
“嘶，这倒是见过。”
郑云澜心念一动：“部队的beta是怎么来的？许时霁这种？”
“你还对这感兴趣呢？这些年不是没这么极端了嘛，也有外城的beta进来，不过非常少就是了。”
郑云澜身形一顿，下颌有些颤抖，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这样啊。”
卫涟觉得她哪里不对劲，不待张口，下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嘈杂声。郑云澜打开窗户——一个身穿黑色棉服的beta站在他们车下的楼顶，举着扩音器，正慷慨激昂地讲着什么。
郑云澜控制悬浮车下降到不远处的角落，抬手制止卫涟企图带她快速离开。
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beta占据了高达八分之八十的比例，但是我们选举权只算alpha的三分之一！尽管omega由之前的二分之一选举权变成全票，但是谁不知道alpha打的什么主意？绝大多数omega只能投给自己的alpha，有什么自主权？还是便宜了alpha！”楼顶的黑羽绒服高呼道。
广场下的beta被带动起来，传来几声微弱的呼应。
郑云澜静静地靠在车旁，一切喧嚣似乎都与她在不同的世界。
卫涟想起前几天的通知，说现在有些beta煽动性的言论很多，omega受此影响，在学校也掀起了不大不小的学生抗议。上面要求各家管好自己的亲属，不要参与；遇到极端者直接举报，不要包庇。
“有什么想法吗？”卫涟问道。
“没什么想法。”郑云澜风轻云淡，“又改变不了什么。”
“你怎么这么消极呢？”卫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反过来劝beta积极反抗，“不觉得他们还挺有勇气的吗？”
“是很有勇气。”郑云澜予以肯定。
“权利总是得争取对不对？总得有人这么做了，人类才能更好地发展。”
寒风吹过发梢，郑云澜的发丝拂过卫涟的脸颊。人群士气高涨，呼喊声逐渐高昂，声声入耳。
郑云澜掩住自己的情绪：“你打官腔还没回过来？”
“我就知道你要说我。”卫涟并不生气，反而亲昵地用肩膀撞了郑云澜一下，“每次跟你说这种世界会更好的观点你就扯开话题，还故意让我发火。”
郑云澜略到鄙夷：“是你太容易逗了。”
“行行行，是我。”卫涟笑嘻嘻地敷衍，夸张地点点头。
郑云澜面色不善地照他胸口来了一下，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卫涟毫不在意地继续紧挨着她，眉梢都透露着喜悦——难得占一次上风。
“我扭头
钢筋已冲破我的脊椎
灰墙高楼耸立在我的臂膀之……”
黑羽绒服慷慨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他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坠向地面，轰的一声，头骨踏下去一块，时不时抽搐几下。
卫涟眼疾手快挡住郑云澜的视线，还是摸到她手心冰凉。
广场的人惊惧、哀嚎，身穿制服的alpha巡逻正厉声驱赶人群，有几个人被押在地上，嘴里高喊“民主自由不死”。
郑云澜跌到卫涟怀里，耳膜嗡鸣，几滴汗从额头一路流到脖颈，没入衣领。她没有看到那个人坠楼的场景，但是那个身影却与记忆中的身形不谋而合，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从眼眶中凸出来，血迹像是流出的眼泪，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卫涟扶住郑云澜的身体，不敢高声喊她。
“我没事。”郑云澜握住卫涟手掌的指尖发白，“以前……见过跳楼的人，突然想起来了。”
“我……”她嗓音干涩，“我过去一下。”
那个beta的身体终归于静，孤零零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周围是三三两两忙着汇报的alpha。
那么短的距离，郑云澜不知道自己踱步多久，终是来到了他的身前。
不知怎得，郑云澜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才从吓得腿软瘫坐在原地变成堪堪壮着胆子走到死者面前。
郑云澜将衣服盖在他的胸腹之上，阻隔了他怒张的双目和这个不尽如人意的世界。
手掌被包裹进温暖干燥的触感之中——卫涟匆忙跟巡逻说了几句，坚定的带着郑云澜一步一步，离开现场。
郑云澜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胡乱塞了几口东西，无暇应付卫涟的担忧与疑问，径直蜷缩在床上，用辈子将自己死死裹住。
“睡吧。”卫涟按下心中疑惑，先稳住人再说。
或许是一天的外出耗尽了郑云澜的全部精力，这是她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倒头就睡。
夜色如水，郑云澜眉头紧皱，额头密密麻麻满是汗珠。
“我不下去！我今天就要跳下去！”梦中的女孩朝着身后喊道。
“纪茹！你发什么疯？”一中年声音怒喝，“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哪样不好？！你多大了还能不结婚？！”
“哈哈哈哈哈……”纪茹眼中盈满泪水，满是讽刺悲凉，痴笑着，“多大？像我这么大的人都在念书都在上学！而不是被你们一个个伥鬼压着怀孕！”
“你叫唤什么？！”中年女声厉喝，却压低了声音，“还嫌不够丢人啊？你快点给我下来。”
郑云澜很想冲上去，然而身体像是灌了铅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发生过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回放。
快动啊，再不上去人就死了！郑云澜心里着急，身体却死活不听使唤。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我哥死了，你们要钱不要公道。现在我去死，你们至少拿不到钱了吧？”纪茹有种大仇得报的畅意，“他给了你们多少钱买我肚子里的东西？”
纪茹身体腾空，郑云澜心中大喊不要——！
嘭的一声！
纪茹咧开的口腔吐出大片鲜红的血，蔓延到石子路上。漆黑的眼珠没有焦距，却直勾勾地看着郑云澜，笑得诡异——
你甘心吗？
郑云澜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氧气流过五脏肺腑。周遭的环境无不提醒着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郑云澜捂住脸，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像是终于缓过神来，她躺下之余，才想起旁边有一个看起来熟睡的人。
她有些恍惚，害怕地伸出手，颤颤巍巍把脑袋靠在卫涟心脏的位置。
哦，还活着。
郑云澜突然松了一口气，手无力地覆在卫涟身上，迎着清冷的月光，她终于彻底分清梦境和现实。
“……嗯？”卫涟半梦半醒，声音沙哑，“怎么了？”
他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抱她，这才发现郑云澜后背已经湿透。
卫涟惊醒：“怎么了这是？白天吓到了？做噩梦了？”
“嗯。”
卫涟给她裹上被子，笑道：“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啊，梦到什么了？”
“梦见你死了。”
“……果然白天你是碍着有小孩在，说话才没这么冲。”卫涟嘴角抽搐，饶有兴趣道：“我死了你该高兴啊，怎么吓成这样？”
“睡觉。”郑云澜蒙上头，不悦道。
卫涟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心想摸清了郑云澜的路子，聊起天来还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