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涟收拾好残局往郑云澜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她平静的脸上有映着光的水痕。
怎么突然哭了？今天过的不开心吗？
这是卫涟第一次见郑云澜流泪的模样，但是她亘古无波的表情又让他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了？”卫涟用拇指抹过她脸上的泪水。
“别捏着嗓子说话。”郑云澜视他为无物，把光脑泡进水杯里，眼看着它熄灭屏幕才把头埋进胳膊。
卫涟倒不像以前那样生气，反而夸张地把嗓音低下来：“行，那我这么问。”
他炙热宽大的手掌贴在郑云澜肩膀上，莫名其妙地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我妈给我发了大概四五百字的一条消息。”郑云澜声音闷闷的。
卫涟了然：“哦……毕竟是生日，是不是说其他你不想听的话了？”
“嗯。”
“案例来说，这时候我应该劝你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也是为你好’之类的？”卫涟眼看着郑云澜脸色沉下了，笑着往她那边倒：“哈哈，不会。我这边才是一团糟，平心而论我做不到当作以前的事没发生，和气地跟他们一家子你来我往。”
郑云澜歪头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嘶……之前不是提过，我跟卫然不是亲生的吗？而且就比我小几个月，等于是我妈有我的时候就……”卫涟不想把自己形容的很童年不幸，“有时候alpha和omega这两个群体，不知道该说进化了还是退化了，一方面生物本能的驱使会盖过理智，一方面人性的自私趋利又完整地保留下来。”
郑云澜点点头，联邦对于AO配对的执着她略有耳闻，何况这种事更是亲眼见过不少。
“我……我对我妈的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了，对我笑的是她，不好的也……alpha信息素紊乱的话会暴动，omega更倾向于伤害自己，尤其完成标记的omega。”卫涟舔舔齿间，“但是我拽不过去我爸。”
小时候的他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跌跌撞撞跑去单位，父亲对于小孩的哀求冷眼旁观，用“工作忙”的借口糊弄着，只点了些抑制剂给自己法定的伴侣。
如果他一直这样，卫涟还不至于这么大反应。他母亲去世没多久，那一家子恶心的人就大摇大摆在他跟前晃悠。
他虽然没说完，郑云澜基本猜到了大致走向，跟于越干的事有点像。
卫涟抹了把脸，敛好情绪：“所以我不会扯什么道德传统在这儿说教的。”
“咱们情况不太一样。”郑云澜目光盯着肩膀处的衣物褶皱。
“人的心理路程大多都是相似的，你说说看嘛。”
“也没什么，”郑云澜犹豫半晌，似是很难找到切入点，“他们想让我回去当老师。我知道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很割裂。”
“嗯？”
“有种被爱裹挟着往旁边走的感觉。我明确表示很讨厌学校，也没有教书育人的本事，他们这时候会选择性听不见，或者是不在意，觉得自己早来到这个世界上二三十年，你一切与他们相违背的想法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冲动做出的决定。
“但是其他时间，客观来说他们又很好。外城的人均工资到现在都没过万，但是我也没有缺什么东西，我见过同学……被迫去打黑工赚学费，有的才十几岁被家里按着结婚。我休学在家的时候他们没有在经济上为难我。”
卫涟无法体会这种亲情和自我之间矛盾的撕裂感，他一步步都是自己按下决定键，名存实亡的家不会给他什么建议。
“那是其他地方……？”卫涟斟酌道。
“我用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情。”郑云澜点头，“曾经我觉得他们没有像其他父母一样，还抽空带我出去，我非常满足。
“但是我感觉越来越痛苦，尤其在报专业这个节点之后。慢慢的，在脾气一向很好的我哥和他们大吵一架的时候，我才能跳出来第一视角，发现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卫涟心里一沉。
“说严重点，是精神谋杀。”郑云澜的目光仿佛化为实质，凝聚在他身上，“跟你的一些行为很像。”
卫涟有些心虚，面上却强撑道：“……我发现你不管说谁，最后都能落到我身上。”
“你自己也知道。”郑云澜不以为意，唇间发出似有若无的叹息，“我永远做不到他们满意。”
郑云澜鲜少会跟卫涟说这么多自己的想法，卫涟小心翼翼不敢打破这个深入了解的环境，直到她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他才轻声抱着她来到床上。
郑云澜整个人陷在柔软舒适的羽绒被中，窗外大雪纷飞，雪花的影子虚虚地洒在两人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郑云澜皱着眉头堪堪醒来，她的光脑报废，于是整个身体跨过卫涟去拿他的光脑，想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
卫涟自从发现郑云澜一觉基本只有两三个小时之后，心里有事，不似之前睡得那样沉，他用力转一下眼珠，沙哑道：
“醒了？”
“嗯。”
还不到四点啊。
卫涟用被子裹住她，郑云澜沉默半晌，蓦地卷起被子起身。
卫涟眼看着自己暴露在冷空气中，问：“你干嘛去？”
郑云澜头也不回：“爬山。”
“啊？！”卫涟愣住，随即大喊：“我前几天叫你，你怎么不去？”
郑云澜麻溜换上万年不变的冲锋衣，人已经出了卧室。
卫涟怒道：“你等会儿！我也去！”
主城北侧有一座山，山势没有那么凶险陡峭，春暖花开之时有许多人会去那里踏青。
虽说凛冬之时，一片银装素裹也是美景，但是半夜爬山的人倒是没有几个。
郑云澜还没爬完路程的四分之一，已经大口喘着粗气，卫涟不由分说把围巾提上去盖住半张脸，哭笑不得地问：
“还要往上走啊？”
郑云澜一言不发，坚定地抬起颤抖的腿。
卫涟看她身形歪歪扭扭，几次都累得够呛，晃晃悠悠越来越靠近山坡，他一个箭步上去，不动声色地横在她与峭壁之间。
“扶着我吧，还早着呢。”卫涟伸出胳膊，“不过照这么下去，说不定能看到日出。”
郑云澜的步伐愈发沉重，临近登顶的时候恨不得四脚着地，卫涟一看她有往下趴的架势，眼疾手快率先低她一些。
郑云澜扯扯嘴角，不悦道：“对了，你是不是查我档案了？”
“啊？是吗？”卫涟一个趔趄，暗道这都能发现？
郑云澜握紧他的小臂，正对着他，说：“小心推你下去。”
“……看过一眼，就一眼！”卫涟焦急地说，“我看你光脑摆在那，就……”
“摆在那？你用我光脑看的吗？”
卫涟一怔：“嗯，你以为我是怎么看的？”
“没事。”郑云澜沉思几秒，“看出来什么了？”
卫涟讪讪道：“咳咳咳，好奇了一下……”
郑云澜关注点不在这里，加上实在喘不上气，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等到终于看到山顶时，太阳已微微照亮天际，郑云澜能感觉到嗓子的血腥味，大脑缺氧导致她眼前发黑，大腿肌肉在颤抖，脚后跟也隐隐作痛。
明天估计得摊着，她想。
俯瞰主城，霓虹灯五光十色，整座城市尚在沉睡之中。
郑云澜还想往悬崖边靠，卫涟紧张地抓住她，问：
“你想看什么？”
“……看看下面，你紧张什么？”郑云澜无语，蓦地想起什么，问：“看到确诊记录了？”
“……嗯。”
郑云澜试图甩开他的手：“松开，我又不跳下去。这儿看不——卧槽！”
她的身体骤然离地——卫涟顺势让她坐在自己肩头，一手护着她的腰背，一手匝着她的手臂，就这么站了起来！
“唔……别抠我眼睛！”卫涟喊道。
郑云澜情急之下，手死死扣在他半张脸上，一时力道之大在皮肤表面留下几个凹痕。
“不好意思。”郑云澜毫无诚意。
“我勉为其难接受了，”卫涟呲牙咧嘴，“行了，想看什么看吧，一会儿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郑云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可是显着你了。”
东方初晓，天幕逐渐被染上蓝白的色带，空中偶尔划过几辆悬浮车，一片欣然向好。
郑云澜整日几乎两点一线，失业的日子也躺着惶惶度日，这么一个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胸腔竟也在这一刻滚烫起来，跟随着大地的吐息涌起辽阔之意。
“是不是感觉世界很有生机？”卫涟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经常跑过来，俯瞰这座城市，有时候特别中二地脑补点剧情。”
“在学校的时候啊，”郑云澜低声道：“我那时候也想过要去看日出……”
“没去成？听说外城时间特别紧。”
“嗯，不过不是因为没时间。”郑云澜闭眼感受冷冽的寒风，“现在来了。”
“是啊，现在来了。”卫涟笑着抬头看她，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透亮，浑不像在社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
恰逢郑云澜低头，他就这么闯进她的目光之中。
郑云澜怔怔地僵在那里，不自觉被吸进那明净的眼眸之中。
卫涟心中窃喜这趟来对了，郑云澜不知道在干什么，晃了几下，紧接着卫涟的帽子被郑云澜掀下去，领口往后一扯——
“卧槽你干什么？！”
树枝积攒的雪被郑云澜摇进了卫涟的衣领，顺着脖子滑进后背，冷不丁地一哆嗦。
卫涟咬牙切齿地把郑云澜稳稳放在地上，转身誓要找她算账。
只见郑云澜无声大笑着，眼里满是满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正倒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整个人伏在树旁一抖一抖的。
那一瞬，卫涟感觉视线所及之处的事物尽数模糊，留下正中央的郑云澜，明媚的笑意叫他愣在原地。明明很想出声，却连勾起嘴角都十分艰难。
半晌，他说：“……你自己把帽子拉紧，扯我领子。”
晨曦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无限拉长，紧紧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