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黄昏如秋日，最是短暂，她还在惋惜的时候，突然在某一天夜晚收到顾常延发来了语音包，打开只有一个半个小时的英语录音，她问是什么，顾常延只神秘地告诉她是给她练听力的，她放着听就行了，听不懂也没有关系。

每天一个，每一天都不同。

在每天晚上的十一点准时发过来。

正值睡觉时间，于是她把这些录音当做哄睡音频，循环播放，顾常延的英语发音很标准——是她根本听不懂的那种，语速不快不慢，但声音很好听，庄梦妍甚至可以想象他在录这一段段音频的时候，垂头轻笑，右手食指与拇指虚虚围成圈，有节奏地在桌面上轻点——他读英语时就是这样的习惯。

庄梦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对他的观察到底有多么细致入微，脸稍稍一红，嘴角不自觉地浮起笑意，把手机放于耳边，外放，再把录音的声音调到最低。

醇厚温柔的男声似乎要与温和的小夜灯融为一体，丝丝绵绵浸入她的心。

她怕黑，但是现在除了小夜灯，又多了一个可以伴她入睡的东西。

她慢慢进入梦乡，恐怖，杀戮，鲜血交织而成的噩梦退散，梦里一片空白，只要不做噩梦，无梦也是好的。

现在，她还不敢奢求，能做一场美梦。

不过这场已经近乎透明，但仍然小心翼翼的暗恋，却真的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

星期五的下午，庄梦妍终于等来了传闻中的美术课。

顾铭扬拉着庄梦妍叽叽喳喳，他红光满面，期待雀跃，顾常延与何瑾年走在两人身后，笑着说话。

庄梦妍正诧异于两人关系的破冰，顾铭扬就先一步给她做了解答“上次体育课瑾年帮我哥出头后，两人关系就慢慢好起来了，本来当初就是他两最亲近，不就分开了一段时间么，不知道他两在别扭什么，不过现在和好如初也不算太晚。”

他一脸欣慰。

终于到了美术教室，窗明几净，开阔空荡，以同心圆的形状排列着木头画架，架子旁是一水儿的绘画工具，颜料水粉，各种型号的画笔，还有画纸，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每一个位置的旁边，再被画架包围的中心有一个竖着的长方体展示台，在讲台周围堆放着各种形状的模型，应该是供画画所用的参考物。

美术老师一头波浪卷长发，一身波西米亚的披肩搭长裙，戴着黑框眼镜，全身上下都完美地诠释了“艺术感”三个字。

她性格随和，让所有人随便找位置，于是庄梦妍就坐在顾常延与顾铭扬的中间，有大佬帮衬，她觉得应该足够应对突发状况，毕竟她是个只会画简笔画的艺术小白。

蒋菲本来也想坐过来却被苏棠拉去跟江媛和周悟月一块坐了。

一下午的美术课，分为绘画教育部分与自由创造部分，第一部分每个班会按照老师的教学流程来推进，第二个部分就没有老师看管合班一起在大教室上。

美术老师大概讲了一个小时的绘画技巧，庄梦妍是中途转学来的，没有基础听不懂，干脆就直接走神了，跟她一块走神的还有绘画天才顾铭扬，两人飘忽的眼神不小心撞在了一块于是一拍即合决定开始闲聊

这一聊，她才发现顾铭扬的知识储备远远超出她的猜测，他聊宇宙，从黑洞说到行星，聊文学，从川端康成说到马尔克斯，聊绘画，聊音乐，所有跟艺术沾上边的领域他都能说上一两句，滔滔不绝，他极度兴奋，极度狂热。

理论知识讲完，接着就是实践绘画，但美术老师却不去那一堆模型中挑参考物，而是笑着问“听说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不如来给我们当当模特吧，新同学在哪？”

庄梦妍原本沉浸于与顾铭扬的谈天说地中，冷不丁地被老师呼唤，她猛地站起身，却不小心带到了画架，就在那架子翻倒时，顾常延迅速伸出手帮她扶稳，只是两人的手猝不及防地交叠在一起，庄梦妍脸一红好像触电一般，飞快地弹开了。

走至长方体展示台，美术老师笑眯眯地让她做一个自我介绍，完毕后老师夸赞道“好清秀的女孩子，你给大家做模特好不好啊？”

庄梦妍只能答应。

首先她不会素描，第一次上课让她画画肯定是天方夜谭，但是当模特被所有人盯着，庄梦妍也觉得浑身密密麻麻地好像有蚂蚁在爬，被几十双眼睛扫射，看过去又看过来，这比凌迟还痛苦。

硬着头皮坐在展示台上，尽量不要有大幅度的动作，如此又要保持一个小时。

她恨不得自己真的变成一副模型架子，抽去血肉，挖掉心脏，让灵魂飘飞，就只剩下皮囊，这样无知无感，无情无绪，就是在这里坐上一百年，直到长出植物，青苔，被大自然腐蚀，她也无所谓，反正没有灵魂的躯壳也不是她了，她还在意什么呢？

但一切都只是幻想，现实的她只能望窗外不远处的钟楼，一分一秒，度日如年般，数着针格，紧绷全身的肌肉，手不自觉地扯着衣服，在时间缓慢的推移中浸出细汗。

煎熬过后，终于下课了，在铃声响起的瞬间她的眼睛猛地明亮起来，顺着展示台就溜了下去，离开众人的视线，逃出生天。

美术老师把所有人的画收起来后就施施然走了，接下来就是大课，一二三班一起上，庄梦妍跟着顾铭扬的脚步走到综合大教室，不由得被惊到，如礼堂般大小的教室是普通教室的三四倍大，空旷回荡，干净整洁，纯洁的阳光淅淅沥沥地一束一束铺满整个教室。

庄梦妍在顾铭扬身旁的画架前落座，其他班的学生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或笑，或闹，三三两两，是青春飞扬的模样。

她的眼神就胡乱飘飞着，撇到了杨柳思和赵晶玲，只见那杨柳思走进教室门口略站了一站好似在寻找什么人，忽然就眼神一亮不由分说地就向目标走去，庄梦妍顺势望去是跟顾常延坐在一块的何瑾年，杨柳思自然就落座于何瑾年右边那唯一的空位，被撇下的赵晶玲抿了抿嘴只得坐到顾常延的身边，但她并无失落神色而是落落大方地与顾常延打着招呼。

顾常延微笑回应，但心不在焉，他抬起眼眸在对面一排排的画架中左右扫视，最终与庄梦妍整暇以待的目光交锋，遂好像舒了口气，漾开笑来，一面笑，一面不忘滴水不漏地敷衍赵晶玲，坐在他旁边的何瑾年就没有那么的好脾气，只一心低头整饬自己的绘画颜料，对那杨柳思爱答不理，只十句中堪堪回应一两句，就是高岭之花的施舍了，不过那杨柳思奉为圭臬，脸自顾自地红着，在烂漫阳光下晃了眼。

庄梦妍正奇怪蒋菲怎么不去抢顾常延身边的位置，便听到有人远远唤她，看过去发现就是与苏棠和江媛一块的蒋菲，笑得一派灿烂，没心没肺的样子，与体育课上的警戒深沉相差甚远，宛如非同一人，庄梦妍不由得将要溺在蒋菲亲昵的笑颜中，摸不清，看不透，让她隐隐不安，心下不免烦躁。

只是面上还是亲近回应，那也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对于蒋菲她永远都是亲近多于疏离，喜欢远远大于厌恶，甚至说，她一点都讨厌不起来蒋菲，尽管她们喜欢着同一个人。

理应是竞争对手一般，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私下交锋，淋漓尽致，血肉横飞，面子上还是和和气气。

不过庄梦妍做不到——为了自己喜欢的男生就随时准备进入战斗模式，仇视她周围的所有的女生，蒋菲怕也是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倾向。

但是对于蒋菲来说，她到底被定义成什么呢？情敌?闺蜜?好友?或是……觊觎她喜欢之人的普通人，她甚至都看不上眼。

可是蒋菲所流露出的那些反应，那些表现，庄梦妍难以分析出准确的答案，似是而非，像又不像，仿佛无限接近，但永远不能窥探明晰，她的头兀自作晕起来。

烦躁地将脸一转，竟然正正好看见了宋若昔和宋明轩两兄弟。

宋明轩跟周围的几个女生谈笑风生，摸摸这个头，捏捏那张脸，举止轻佻，但自是风流少爷的做派，如阳光般公平地撒向所有人，宋若昔却不大说话，沉默了面影已经开始在画纸上移动笔杆，神色认真，他总是很认真，好像被外壳包裹，只一心一意专注着他在意的事情，偶尔被拉出来也不生气，连敷衍都是温柔流连的亲和样，厌烦或是不悦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是他很忙碌，是文学社社长又是学生会会长，听说在一班也是副班长，需要敷衍那么多无聊的人事，但他却处处周到，为人处世毫无破绽，春夏秋冬交替，春日永远会被代替，时间流逝，斗转星移，但是他面上的春天永远都没有裂缝，温笑浅淡，只是此刻认真作画时，吹起了早春的凉风，严肃仔细的眉眼被掩盖在头发丝的阴影下，模糊不清，涔涔冷冷，划出一道渊深的距离，别人都难以跨去。

那日在小腿上划出的黑线渐渐被肌肤吸收，但是黑色周围也泛出了微红，摸上去还热热烫烫的，刺痛的感觉，盖在裤子下，幽幽蔓延。

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其实只见过体育课上那一次，但深刻的印象挥散不去，那也是张俊朗的脸，剑眉星目，帅气周正，只是眉毛总是皱起，眼角染上戾气，不耐与烦躁在他四周形成屏障将其他想要攀附的人都一一隔开。

是徐昊，也许是上次体育课实在是丢尽了面子，他故意找了个离蒋菲远的位置，不过这一点小心思当事人根本不在意，他只能生闷气再把身边的人逼得更远，无人敢说话，只有周悟月温温柔柔走过来，撩了撩头发，甜笑问道“你旁边有人吗？”只是走个过场，因为那徐昊还未开口她就拂身坐在了他旁边。

徐昊当然难以再对一个柔弱漂亮的女生甩脸色，神情稍稍缓和，两人渐渐说上话，周悟月还频频找他帮忙，一边感谢一边夸赞，那徐昊也不由得有几分得意的笑容，视线完全被周悟月夺走，竟然也忘了生蒋菲的闷气了。

周悟月一副清纯模样，只有淡妆，粉嫩的嘴唇像桃花开放，捂嘴一笑就是含苞羞涩，睁着流转的漂亮眼睛看徐昊教她画画，一时不小心靠近了还要故作意外地保持距离，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庄梦妍品出来了一些意味，其实何止是她一人，徐昊与周悟月身旁的人都看出了端倪，一大波小道八卦又要有眉有目地长脚四散，现在只是风雨欲来，两人身在其中，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

顾铭扬已经一心一意沉浸于画画的世界，时而叹息，时而兴致乍起，时而又猛地撕下画纸，重新构思，动静极大，但所有人好像都习惯了一般，没有反应。

只有庄梦妍，不知道画什么，就胡乱往白纸上画一道一道颜色，只完全凭感觉，也不知道具象为何，那满纸红黄蓝绿橙，绚丽但又沉闷，鲜妍但又暗淡，只是一腔情绪，一时也画入神了。

忽的，有了莫名的动静，庄梦妍被惊吓住，抬头望去，原来是顾常延那边，只见顾常延洁白的内搭已经泼泼洒洒沾上了各种混合的颜料，但他只是一愣，并未暴怒，赵晶玲连忙拾起她打翻的调色盘，一个劲地躬身道歉，顾常延温笑安抚着急得眼红的赵晶玲，放下手中的画笔就往教室外面走，赵晶玲四顾纠结，最后还是选择擦擦眼泪撵上顾常延。

蒋菲似乎也站起身抬脚想追过去，但是被苏棠拉住说了几句，她还是坐回位置，只是眼神一直在往教室门口盯。

一个小插曲而已，众人说了几句，不过议论一下，又做自己的事情了，唯有庄梦妍反反复复往门外看了几眼，顾常延始终没有回来，赵晶玲也没影，她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下，遂放下颜料，但刚想站起就被顾铭扬按下。

“你敢去?蒋菲的眼皮子就在往你这盯。”

他撂下笔，长舒一口气，庄梦妍浅浅瞟了一眼他的画，黑笔寥寥勾勒，倒是大致成型，虽未上色但他似乎很满意。

“什么？”

他扭头瞅着庄梦妍的脸，探究半晌，才道“我以为你是装傻，结果是真傻啊，你以为蒋菲看不出你和我哥之间那些小九九?”

庄梦妍也同样瞅着他的脸，探究半晌，直到要把他的脸上看出花来，才眯了眯眼，疑惑道“你是怎么……”

顾铭扬低笑一声“你在学校里避嫌有什么用?我哥看你的眼神那么明显，更何况有几次我都看到你们两个放学一起走的背影，啧啧啧……那黏糊劲。”

如果连最迟钝的顾铭扬都看出来了，那么……

“你们都看出来了?”

顾铭扬歪头一思忖，摇摇头“那也不是，瑾年应该还没反应过来，我们班上其他人，说实话平时也不怎么注意你，但是你管别人做什么?蒋菲才是你的重点吧，你们两个可是情敌……”

庄梦妍猛地捂住他的嘴，食指竖起急急做了一个“嘘”，她四下看了看周围的人，没人注意，她浅浅松了口气“大哥，你别嚷嚷行不行?”

看她讳莫如深的样子，顾铭扬也被夺走了绘画的兴致，扬起眉眼，调笑道“怕什么？搞得像地下情一样。”

庄梦妍没好气地捶了一下他“你越说越过分了，还没谈恋爱呢!”

“还?怎么……你真打算跟我哥谈恋爱呀？”

顾铭扬略正了正神色，难得严肃一回。

庄梦妍垂下眼眸，将烧的绯红的脸，微微别开。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你们两个暧昧暧昧得了，别真想不开谈什么恋爱，大表哥就是……”

顾铭扬猛地捂上嘴，噤声了。

“大表哥?”庄梦妍炸了眨眼睛，满腹狐疑。

“没有没有!”顾铭扬慌忙摆手摇头，稍稍一思索又把话题挑开了“我说真的，你还是别往火坑里跳了，你跟我哥……没有好结果的，我是真把你当朋友才给你讲，我哥以后必然是要联姻的，不是杨柳茵就是蒋菲，就算你们两个现在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非要为了爱情奋力一搏也最终是会被分开，还不如一开始就理智一点，别惹一身骚。”

庄梦妍唯有沉默，她轻言“我也知道我跟他，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但是万一呢？你们顾家也犯不着都要联姻吧，你们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顶尖了，联不联姻又有什么关系?”

“我哥……哎呀……”顾铭扬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你也知道，我哥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他肯定要靠联姻站稳脚啊。”

“他不会在意这些!”庄梦妍猛地转过头，直直盯着顾铭扬，一脸的坚定。

顾铭扬揉了揉她的头，放软声线道“他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大表哥也不在意，但是爷爷和姑姑在意，这个圈子也在意啊，他必然是不肯放弃上流生活的，但是他自己都站不稳脚，又怎么能名正言顺地让你站在他身边?你别告诉我，你愿意当他的情人啊……”

“我当然不愿意!”

“所以啊，我看得出来你们互相喜欢，但是喜欢喜欢也就算了，还是要面对现实的，况且喜欢而已，放在心里也挺好的。”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和顾常延不会有好结果的，不对——他们连结果都不能有。

庄梦妍看着面前画纸上乱成一团的颜色，亦如乱成一团的情绪，红色交缠着蓝色，黄色侵入了橘色，总是难分难辨但是终究不能交融。

她失神，又好像是在做最后的辩驳，轻轻地，好像在告诉自己“他说他愿意跟我待在一个世界里。”

顾铭扬一愣，复又伸出手搭在她肩膀上做安慰“人与人之间总有保留难以完全融入，更何况你其实根本也不了解我哥。”

庄梦妍张了张嘴，她想高声反驳，坚定地相信她跟顾常延之间的喜欢，但是，却无力发声。

从来就没有无坚不摧的感情，更何况只是喜欢而已。

庄梦妍承认她的骨子里还是一种逃也逃不开的悲观。

她所看到的顾常延，温柔周到，体贴讲理，懂事宽容，还有那么一些让人心疼，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一起在黄昏之下约定，他们都想稍稍反抗，回击这个没道理的世界，但是她面对蒋菲尚且退缩，那么顾常延面对的那些阻力，她连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