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狼狈地抬头。

“海风荤腥，”降魂往他额头上又弹了一下，“福禄天降。”

李慎瞬间清醒了些，心道这降魂到底是什么来路。刚刚那句“福禄天降”听着像是游鬼师的路数，还有他手里那把扇子，看着就很威风，就是没见他开过扇。

义父和他讲过纪鸿子的故事，说那位是百年不出世的才人，使一把名叫木醇扇的长器。别人的长器上最多一鳞一甲，独独他是两鳞两甲还不怕反噬，而且悟性极高，若不是后来叛出长启，那可是可以进万山阴陵拜见老祖的。

而且义父还说他此次出山和那传说中的人物有干系，李慎不由得处处往那边想。他伸手一把拉住降魂的衣袖：“先人，后生可否可以知道先人的名讳？”

“你上回问过，我也告诉你了，我不记得。”降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拂去李慎的手，抬脚往里面去。

李慎愣了愣，立马跟上。这回倒是闻不到海腥味，估计是降魂那一句“福禄天降”给他请了护佑。楼里面倒是热闹非凡，但他两一进去，这满楼的喧嚣忽然哑了声，诡异的探究的目光全然放在他和降魂身上。

李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手拔出龟息刀。

降魂头都没回地扬了扬手，李慎手里的刀立马从他自个儿手里挣了出来，咣当一声掉地上躺尸。

李慎皱眉，矮身去捡。没想到这龟息刀死活不起来，似乎有千斤重。李慎气得直踹了它两脚，知道这没骨气的玩意儿是在怕成愿的降魂。

不止龟息，满楼的鬼看见降魂扬了扬手都吓得往回缩，似乎认出这是谁了。还不敢嚎叫，闷着声互相推搡，忙着远离降魂。不一会儿整座楼都空了，只剩李慎和降魂在大堂中央。

这是唱哪出？李慎傻眼了，扭头就问降魂：“这是？”

降魂似乎也有些疑问，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刺猬小人。

出奇的安静。

“客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这诡异的氛围。李慎定睛一看，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模样的鬼，头上顶着两只白嫩嫩的耳朵，背后的尾巴紧张得一甩一甩。

这小姑娘隔得远远的，生怕靠近：“客人请，我家大娘在楼上恭迎两位贵宾。”

降魂扫了一眼这孩子，这估计是狐狸精本体的小姑娘顿时毛都炸了，转身就跑。李慎看得直发蒙，心道这成愿刀里的降魂到底是什么路数！怎么这蜃楼里的鬼怪......都这么怕他！

降魂示意李慎和他一起走，李慎这回拿得起龟息了。两人顺着木梯，沿途的转角地方都放着一盏蜃贝油灯在扶手上，散着一阵阵的白烟。仔细看去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场景，海市蜃楼，黄粱一梦，都是虚假的光景。

李慎只听义父讲过这蜃楼的传闻，他倒是头一回见到，看什么都稀奇，实在是好奇那些白烟里面有些什么，不由得在三楼的拐角地方凑了过去，双手拢在白烟上。

白烟渐渐汇成拳头大小的球，“李慎”两个字浮现，像是在水里看鱼一样波光晃荡。李慎刚想再看看，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搅散了白烟。

“浮光幻影，都是幻象，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吗？”降魂施施然收回手。

“我没有师父，我的御鬼之术都是我义父教的，”李慎答道，“家父李水卿。”

降魂没什么反应，继续往前走。李慎还以为他听到义父的名讳会有些不同的举止，没想到还是这么无所谓的模样。说来义父和这成愿刀究究竟是什么命数？见没见过这里面的降魂？

楼梯这时到了尽头，可以说是戛然而止。李慎的思绪停了会儿，暂时放到眼前断裂的楼梯上。木梯断在半空中，前边没有任何东西做脚踏，而透着红光的屋子在对面，门口写着“死”字的蓝色灯笼悠悠的转着。

降魂没有半分犹豫，直直的抬脚就走。李慎连忙拦人，也跟着垮了一步，哪成想这脚下却是踩了个结结实实。

李慎心道这恐怕也是幻术，跟着降魂不动声色的往前，直到踩在屋子前边看得见的木板上才忍不住回头，灵力聚眼，想要看看这段路的本身。

不看到好，一看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哪是空空如也的虚空！只见白骨交错断手残身，个挨个的搭成了一座死人桥。

李慎脚边上正好嵌着一个骷髅头，眼眶里的眼珠子都没了，嘴巴里的舌头却是鲜艳艳的，红得滴血。

李慎连忙退了一步，背哐的一声撞在门上。降魂见他这副模样似乎是觉得好笑，开口添油加醋：“这叫含冤舌，死前被人冤枉，死后不得平反，不甘心，就留着一根舌头和阎王喊冤。听得见吗？”

李慎顿时觉得耳边发凉，似乎真有人在喊冤，有些慌神，脱口而出：“怎么办？”

降魂捏着李慎的手腕推门走：“不用理会，那是阎王的事。”

李慎被拽得一个踉跄进了屋子，刚一抬头就怔住了。

满室红烛映灯花，十五娇俏女儿家。方才还是炼狱，这厢又看见柔柔软软的温柔乡。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女子，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得跟娃娃似的。这难道就是小狐狸说的“大娘”？

李慎不大敢信，看看女子，又看看降魂，自觉地退了一步。他顺带着瞄了瞄四周，也没见第二个鬼影，这才信眼前这位就是大娘了。

降魂站着没动，大娘倒是后退一步行了个礼：“小师。”

嗓音清亮，听得李慎心弦一颤，不过到不是因为这声音，而是因为这说的话。

她喊降魂“小师”。

若不是瞎诌的打趣，那就只有一个缘由了：成愿的降魂，生前是游鬼师。

降魂微微颔首，算是还了他这个礼数。

大娘的目光一转，看着李慎，怔愣片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八方豪俊，年过十载，又是天道好轮回。”

降魂眉梢稍皱，一把扇子直接挥了过去，扇骨直直地打在大娘的额头上。李慎人都傻了，僵在原地不敢动。这又是闹哪出？！

这大娘似乎也是没有想到降魂会直接动手，躲闪不急，身上的皮囊被他给打了下来，躺在地上一张血淋淋的人皮。

“聒噪。”降魂干脆地收手。

“小师不愧小师，就算魂魄不全也这么厉害！”躲在皮囊后边的人这才露了脸。这家伙还是一身红嫁衣，妖娆多姿。不过这容貌身段骨架都变了个样，活脱脱一个公子模样。

这是个男的？

李慎越加觉得不对劲了，刚刚的妙龄少女虽说被叫做大娘有些不符，但好歹性别还是对的，这下好了，连女的都不是了。

他朝李慎抛了个媚眼：“李师的义子，这厢又是要在天下掀起波澜来。话说回来，小公子，找着你家义父了吗？”

“你认识我义父？”李慎眼神一凌，踏前一步，“你知道他在哪儿？”

降魂撇了他一眼，没阻拦他。李慎心思急切，简直想拎着这大娘的领子问。

“不止认识，我们还很熟呢……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大娘挥挥手，房内的红烛熄了一半，“上好的客房，你义父叫我好生招待二位。”

只见红烛熄灭的地方燃起悠悠的□□笼，两扇紧闭的房门凭空出现。大娘微微俯身：“请了。”

李慎不肯走，执意想问他义父的去处。大娘饶有兴致地看了降魂一眼：“这性子倒是和李独不一样。”

降魂没什么反应，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刺猬小人发呆。李慎却是听进耳了，皱眉道：“李独？李独是谁？”

李慎其实隐约猜到这“李独”的身份，同是姓李，君子慎独……怕不是他的“哥哥”？

“你义父没同你讲过？”大娘懒懒地靠坐在了身后木椅上，笑得很是风流婉转，“说来他还是我的仇家，是一个狂妄自大、讨人厌的散师。”

大娘拨开散在自己胸前的长发，露出白皙的脖颈：“当年他可是差点剁了我的脑袋。”

话音刚落，他的脖子便变了颜色，隐隐可见一圈狰狞的伤口横贯，缝合的针线脚泛着银光，环在脖子上倒像是什么精巧的饰品。

“再多的事情可有人勒令不能说，请休吧两位小师，我也要去找我家夫君了.......”大娘施施然起身，挥手熄了另一半的红烛，屋子里的光源便只剩那盏□□笼。

降魂率先进了一间房，门刚合上，那屋子便消失不见了。李慎看了看头顶的灯笼，咬咬牙，推开另一间的房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倒要看看，这上好的厢房，是个什么模样。

等到李慎的身影也隐没在蓝光里面，灯笼晃悠几下，灭了，黑暗里传出几声嚎叫，仔细听来就是反复的几个字“我冤呐”。

红烛又亮了一半，大娘站在门口，木门双开，迎面便是李慎看见的那座死人桥。含冤舌的骷髅不停地挣扎，怨气横飞，满耳污秽。大娘笑容和曦地蹲下身子，一把扯掉了那条舌头。

“吵。”

整个世界忽然就清净下来似的，其他的鬼也不敢乱嚎，那些骨头竟然还在发抖，整座桥发出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响。桥那头隐约站着一个人影，也是大红的衣裳，遥遥地看着大娘。然后眨眼间，那大红衣裳就到了跟前。

“舟车劳顿，辛苦了。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大娘没有骨头似的落在他怀里，发髻散乱，眼眸含烟。

“听闻李师来了。”来人声音低低的，似乎还透着股青涩。

“来便来了，来者是客，担心什么呢？”

“李独呢？我要杀他。”他抱起大娘，眉眼低垂。动作柔和，目光也柔和，独独说出口的话透着寒气。

“不急，先叫我看看，有没有瘦.......”大娘缩在人怀里，低声笑道。那人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大娘的脖子，目光阴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