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方浑浑噩噩地睡了两个多钟头，醒来即刻抓过手机来看，同他预料的一样，他和于晓宇的聊天界面仍停留在他四点钟发消息的那一刻。他一时有些怅然若失，又好似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心中一股抑郁之气，排遣不开。

心绪再如何烦闷，该他做的工作却是一件都撒不开手。他带着设计师，在合作单位的会议室谈判，绞尽脑汁地想让对方将预算提高一点，合作方的嘴如同合上的蜯，死咬着目标价不放。

又想马儿长得好，又想马儿不吃草，他妈的，就那么点钱，还想把一个度假山庄盘出花儿来。陈端方在心里臭骂，面上却半点不显。

单子是一定要接的，不可能让到手的鸭子飞了。方案需要重新做；材料上要做文章……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最终交涉的结果是三天后出一版新方案。

陈端方同人斗智的时候，于晓宇也没闲着。新的制作人上任第一天，她提着一颗心，一上午都在开会，向他汇报工作。短短几小时接触，她发觉他和林为民的风格很不相同，他表面上和颜悦色的，实则非常尖锐，才来公司半天，就有同事被他问得话都说不出来，当众闹了个大红脸。

于晓宇处处小心，生怕落了错处在他眼里。连续忙到深夜返家，洗漱上床，她才算歇了一口气。

白日的时间归工作所有，回到黑夜这床上的一隅，她那些不可言说的情绪排山倒海地涌来。陈端方说回来要和她好好谈谈，叫她耐心等他。

她心情灰败，对这种事情并不抱希望，她记得去年，也有人对她这样说，也这样做了，后来，他们还是分道扬镳。

然而，她终是给陈端方回了一个“好”字。她看他发信息的时间那样不规律，料定他也没睡个整觉，心有不忍。她甚至企图劝自己，不要再陷入往事了，他不过同一个人有点旧事，那个人又恰好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种事谁都算不到的。

她好像将自己说服了，一秒钟过后，她又憎恨起自己的软弱，连带着对陈端方也恨上几分。

陈端方看到于晓宇的回复，可说是心花怒放，他在洗澡时，不自觉地哼起了歌，她心底还是有他的。他搓着澡，不禁回想起他同于晓宇头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也是他在卫生间洗澡，于晓宇先洗好了，已经等在床上。

他裹着浴巾出来，正擦着头，一句话都还没讲，于晓宇宛若老鼠见了猫，一个劲儿地往床角躲。他故意唬她，于晓宇极力遮住脸，不看他，说自己后悔了，要回去。

他佯装不干，说她先提出来的，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说着就要掀掉浴袍，往床上去，于晓宇发出惊人的尖叫，一步跳下床，打开房门，夺门而出，跑到客厅沙发的一端，紧紧捂住衣服，双手抱胸，一双眼哀求地望着他。

陈端方紧随其后，走到客厅中间，和她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将她上下一望，她身上穿的还是他的衬衣，她个子不矮，衣服下摆堪堪遮住屁股，露出两条光洁的大腿。于晓宇见他朝她打量，她半弓着背，脸色僵硬，奋力把衬衣下摆往下扯。

陈端方也不说话，任由她拉扯。她也知道自己是做无用功，干脆直起腰，和他两两相望。

他发出“嘁”的一声，说太晚了，他不想送人，让她在这里自便，说完，他便回房了。

真稀奇，一晚上竟然见识到一个人这么多不同的面貌。

饭桌上，她一派端庄的做派，虚心好学，他以为她是标准的五讲四美好青年；在他的车上，她脱掉开衫，整块背都裸露在外，问他家里有没有其他人同住，要和他一道回来，都市丽人也有这么豪放撩人的一面；她不作声不作气地洗完澡，规规矩矩地上了他的床，看到他从卫生间走出来的那一刹那，眼里的惊慌失措藏也藏不住。

陈端方半天没睡着，他迎来一场毫无准备的艳遇，却以这样无厘头的方式收场。他对于两性之间的摸索俱来自各种影像，洗澡时，他激动又忐忑，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总归要拿出点本事来，不能让人瞧不起。他这一腔斗志，还没开始，就急急刹了尾……

这个女人还真白，比儿时奶奶买给他的雪花酥还要白，他咽了一口口水，手往身下去，那里昂然似铁。“我操。”陈端方低声咒骂，想到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他浑身紧绷，身不由己似的，没几下就泄了。

隔天，他七点过起床，家里静悄悄的。他在空房间里转了一圈，不见人影，沙发上的靠枕摆放得整整齐齐。也不知她昨晚睡在哪里，几点离开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是打算今早载她出门的，他把她带回来了，理应尽一份责任，将她送回去。

转过身来，他瞥到餐桌上用玻璃杯压着的现金，他把杯子挪开，用手指点了点，不多不少五百元。他气笑了，这是把他当什么了？他又想，“五百元就想打发我，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整个工作日，陈端方为着这五百元，几次走神。

等方梨问他，他对于晓宇的印象如何，他只装作没看到，隔了两天才回复。他觉得难为情，纵然他和于晓宇什么也没做，毕竟孤男寡女在深更半夜共处一室，他又那样的失了控，从情理上难免不让人生疑。

他怀有几分歉疚，认定自己的行为近乎一种叛变，也不知是对方梨，还是对过去的自己。

他曾真切地为方梨心动，渴望同她说话，又怕同她说话；对于一面之缘的于晓宇，他的心情是复杂的，看到家里留着的纸币，他尤为如此。白天黑夜，他想起她，回味了许多次。

或许，方梨对他来说，是大学时代一个不可捉摸的影子和幻梦，而于晓宇，是突然闯进他生命中的一个看得见的具象，她那么鲜活，真真切切地来到了他的世界。

陈端方从方梨那要来于晓宇的电话，过了十来天，他打过去，自报家门，于晓宇明显愣了一下，“您好，请问您是……？”

“怎么？大忙人忘性这么大？上次我们差点共度良宵，你这么快就忘了？”也不知为什么，他听到对方连他名字都不记得，不由得恶向胆边生，说话流里流气。他几乎可以想象，于晓宇一张细眉白脸上，表情是多么精彩。

思及此，他愉悦不少，语气松快：“想起来了？”

“您好，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于晓宇隔了几秒才回话。

陈端方被噎住了，她这是打算划清楚河汉界？他的犟脾气上来，偏不想让她如愿。“单身男人主动打电话给单身女人，不外乎几种关系，普通朋友，合作伙伴和恋爱关系，你觉得我们是哪一种？”

于晓宇不开腔，他又说道：“对了，我比你小，你就不用您来您去了，特别别扭，你觉得呢？”

“好的，知道了。”于晓宇直接将电话挂了。

陈端方气得跺脚，这真是出师不利，不过，他刚才好像挺讨打？他平日也不是这样一种人，怎么在于晓宇跟前便是这般轻浮？好像久经沙场一般，也难怪她不肯理人。

此后半个多月，两人再没联系。陈端方不经意间，总是回想起那个月色皎洁的晚上，车窗大开，于晓宇泰然自若地在他面前摘下外面穿的开衫，剩里面一条泛着荧光的长裙，她微微仰着头，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扬起来。突然，她歪过头问他：“你家里一个人住吗？”

陈端方终于忍不住打听了于晓宇的办公地点，每个工作日，必定有花店给她派送鲜花。他嘱咐花店的人，每日有什么新鲜的花束，就给她拣什么，不能重样，不能都是千篇一律的玫瑰，也不能透露他的信息。

接连一个月，同事们都看到于晓宇被前台喊过去拿花，女孩子们私下纷纷讨论，说她的男朋友这样浪漫；当面对着她，也连声表示羡慕，还问她是不是好事将近。于晓宇笑一笑，并不作解释，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这花是谁送的。

她首先想到王嘉成，很快又推翻了，他不是张扬的性格，绝对不会做这种事。除了他，还能有谁？于晓宇百思不得其解。每天当着一众同事的面，捧着一大束不明来路的花回办公室，沿路接受他们的注目礼，她极不自在。以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成为办公室的焦点，她很不乐意。

到后来，她有些麻木不仁。前台喊她，她机械地走过去，抱着花，机械地回到工位上。她将部分花散给同事，随她们处置；另一些，她挑看得过眼的，找阿姨帮忙，插在瓶子里，在不同的会议室摆着；还有一些，被她扫进垃圾桶。不晓得哪位冤大头花的钱，既然花了，她也当物尽其用。

陈端方这厢以为于晓宇为着这份神秘的礼物，少不得有那么些激动和高兴，甚至对着隐身的送礼人默默倾心。三十天一过，他信心满满地再次给她打电话。

“于晓宇，我是陈端方。我送的礼物，你还满意吗？”他丝毫不忸怩，眼角眉梢都是笑着的。

“……是你？”于晓宇再想不到，送花的是这个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对啊，是我。怎么样？还可以吧？”就知道她会猜不出，陈端方有些得意。

“不怎么样，不喜欢。”于晓宇毫不留情。

“诶，于晓宇，我说你这个女人，你不喜欢也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吧？”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要昧着良心说喜欢，你才高兴吗？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

陈端方紧紧咬着后槽牙，“不是女人都喜欢鲜花吗？我还让人家精挑细选的。”

“你就当我不是女人好了……谢谢你，以后还是不要联系了。”

“喂喂，等等……你这周末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陈端方怕于晓宇再拒绝，义正言辞地补充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一直往你办公室送花。”

忆起往事，陈端方险些笑出声，他那时真是个愣头青，凭着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横冲直撞，于晓宇居然也接住了他。回家后，他要让于晓宇知道，她也是一直在他心底好好住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