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凶手，现在的被害者，那十年前的被害者呢?

陈零很早就拿到了王向东和徐凯杰家属的号码，但他一直没有联系他们。

实话实说，联系被害者的家属是最难的部分，在抓到凶手之前见他们时是愧疚，在抓到凶手之后见他们时仍是愧疚。

陈零总觉得好像他也应该跟着凶手一起鞠躬，因为他没办法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做出行动。

即便从理智上说他没有过错，但他却不得不见证他们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让所有见证者都分担罪过。

说不清楚哪个更好受一点。

联系十年前被害者的家属就像剥开陈旧伤口的创痂，不见光的底下到底愈合没有，还是仍在更深夜静时泣血、麻痒啃噬骨髓。

联系他们然后又再次搅动起伤痛。

陈零打开抽屉，最面上就是记录下来的号码，已经放了很久了，但他一直没做好准备拨出去。

怎么问，问什么呢？

还记得十年前的凶手吗，在凶手出狱之后有没有和他联系过，家里有没有谁仍对凶手抱有恨意，有没有谁的恨意强到能够产生杀机。

这样的问题，陈零问不出口。

二次伤害并不会比第一次更容易忍受，每一次的痛苦都是真实的。

王向东和徐凯杰的家属都搬离了这里，但这还不够作为无罪推定。

陈零关上抽屉，将纸条锁在抽屉密闭的黑暗里，就像他的心情。他打算先去走访李诲给出的线索，从第一个名字开始。

陈靖嘉。

陈零联系上陈靖嘉，陈靖嘉听说了陈零的来意，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见面的请求。

陈靖嘉搬到了临区，陈零和他约在临区的咖啡馆里。

陈零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上。

陈靖嘉一头披肩长发，眉目清秀，身量苗条到显得有些单薄。

他说他现在做虫星规划方面的工作，公司就在他们约见的这家咖啡馆的楼上。

“2339区根本就没有什么工作机会，你知道的，”陈靖嘉说，“重建计划划定在这里，才有很多岗位，”陈靖嘉笑了笑，似是自嘲，“多了很多岗位，不然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工作。”

陈靖嘉知道自己这话不好接，跟着简单地带过了，"十年的时间，太久了，希望我能对您有所帮助。冒昧请问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我的联系方式？”

陈零直言道：“班主任李诲给我的。”

“哦，他啊，”陈靖嘉话里没有多少尊敬和感激，“我知道他为什么给你我的联系方式了。”

“我和丁思皓交往过。“陈靖嘉说道。

"我是丁思皓的同班同学，我和他交往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在十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就已经分手了。他提出的分手，他失去新鲜感了。他和我分手，我当时甚至是开心的，我其实没有喜欢过他，我是…"

陈靖嘉捧着咖啡的杯子，勺子搅动着咖啡激起龙卷风般的漩涡，回忆好像也跟着沉到了漩涡里。

"我害怕他。"

"他会送我很多礼物，很名贵的礼物，如果我拒绝，他的脸色会变得非常差，好像下一秒就会动手，我刚开始拒绝过，到后来不敢反驳他说的任何话，‘给脸不要脸’我拒绝他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他听不得任何反对的声音。”

“实际在班上没有任何一只虫敢反驳他说的话。我们都知道他的身份和他家族的地位。他的亲舅舅是腾飞星际学院的校长，他的雄父更是2339区的区长。您没在2339区长大，可能不够了解，在这里这样的权力能做什么。但我们都知道，权力有多好用，又有多恐怖。其实丁思皓并没有把这些挂在嘴边，甚至没有主动说起过，已经不是虫崽了，不会把身份和地位像挎包一样挎着，但他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从便当盒到飞行器、他的衣食住行所享有的特权，还有任课老师对他的关注近乎谄媚讨好，我们都看得到。”

“如果对丁思皓的评价这个问题，您问和我们同一级的其他虫，他们或许会告诉您丁思皓除了傲慢好像没有别的问题，家世好，成绩好，运动好，长的好，而且对雄虫来说好像傲慢也不是问题。他们没说错，丁思皓乍看上去真的没有缺点，因为他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和领袖，表演努力学习，表演乐善好施，不过众星捧月不是表演，是事实。”

“但我了解他，我知道私底下的他是怎么样的，他的好成绩是怎么得来的，我也知道他怎么看待我们这些卑劣的低等雌虫，这是他的原话，卑劣的低等雌虫。他的个性和脾气都很差，但如果只是那样，他也只是一只被宠坏的雄虫，和很多其他雄虫一样。但不止是那样，丁思皓心底有一种暴虐的残忍。”

“丁思皓知道，虫星修改后的法律已经禁止虐待鞭挞雌虫了，所以他给他们的行为找了理由，他把自己的昂贵终端放到那只雌虫的包里，污蔑那只雌虫偷了他的终端，而且不止他，他带着他们孤立他欺凌他，老师说就是同学间偶尔闹闹矛盾，开开玩笑，很普通，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丁思皓很过分，已经完全超过了开玩笑的界限，撕作业扔课本都还算好，还有语言上的羞辱和身体上的折磨，丁思皓强迫那只雌虫跪下扇他耳光，把他脱光了整夜地关在厕所里，将他的头按进小便池里，用烟头烫他的手，他一个月没办法握笔…"

“还有翅膀，那只雌虫有天生的残疾和缺陷，他的虫纹只有部分，翅膀也是残缺不全的，他们给他注射变形的针剂，然后活生生地掰断他的翅膀，他们说想看看雌虫的翅膀是不是离体一周就会褪色，这原本是为了阻止雄虫收集雌虫的翅膀而写到课本里的话…”

陈靖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在抖，但陈零注意到了，他的声音里的痛苦有多少来自当初的无能为力和袖手旁观，陈零却不知道。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他向我炫耀，他觉得骄傲，他很光荣可以把那只雌虫折磨成那个样子。"

陈靖嘉喝了口咖啡试图平复回忆唤起的恐惧。

陈零等他冷静下来问道:"王向东、徐凯杰和丁思皓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他的小跟班，"陈靖嘉说，"他们总是跟在他后面，他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陈零想这一点倒是和李诲说的重合了，但问题又来了，在他们和丁思皓的关系里，在十年前的案件里，王向东和徐凯杰究竟充当什么样的角色，最后的牺牲者竟是他们。

"你对王向东和徐凯杰的印象是什么?"陈零问道。

"王向东高大、沉默寡言，徐杰凯开朗活泼，但笑起来显得不怀好意，可能是我先入为主了，"陈靖嘉说，"因为他们总是跟在丁思皓后面，他们很听丁思皓的话，丁思皓说往东，他们不会往西。”

"那丁思皓为什么会杀了他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卷宗上对当年的事并没有记录得很清楚，再加上档案室年久失修，之前漏过一次水，有两页纸，纸上的字迹在被浸湿之后完全看不清了。

当年的真相随着案子结案已经被封存了。

结了的案子，再翻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陈零知道，如果他另一边的同事调查出来丁思皓是被在监狱里认识的罪犯杀的，那他这边也不用接着跟进了。

"我不清楚，只听说是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冲动做的。"陈靖嘉说。

“你不太喜欢李诲对吗？”陈零敏锐地捕捉到陈靖嘉的僵硬。

“是，可能因为我也是那样的，我也像他一样，自私自利，权欲熏心，我们都清楚自己的需求和欲望，也都清楚要怎么才能生存和发展。”陈靖嘉的诚实到了坦率的地步。

"你还记得他们十年前霸凌的那只雌虫的名字吗?”

"林携，"陈靖嘉肯定道，"名字叫林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