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城的雨绵软,绵软得像肉嘟嘟的小手握着玩偶却握不住的模样。
谢迟秋走在雨里,他没穿雨衣,雨水顺着他的脸、肩,再流到小臂,最后滴到他手中提着的黑色塑料口袋上。
口袋扎得紧紧的,袋子绷着,雨水滴到上面。
哒、哒、哒。
一声又一声。
谢迟秋松了松捏紧的手指,袋子太重,绳子成了细细的一股,手掌被袋子的细绳勒得通红。
谢迟秋一手拎着绳一手托着袋子底部,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在雨中奔跑起来。
迎面而来的雨进到眼睛里,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不知是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一瞬间跌进黑夜的雨里。
整个手掌和小臂被擦得火辣辣的,谢迟秋顾不得密密麻麻的疼痛。
袋子破了一个洞,里面的肉沫拥挤着流了出来。
他拼命想再次收紧袋子,但从袋子里流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
为什么装不回去?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双手捧起地面上的肉渣,但总是装不好,装了又流出来,装了又流出来。
谢迟秋吐在了雨里。
他一边吐一边一边继续把渣滓往袋子塞,到最后谢迟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捧起的究竟是他们的残渣还是自己的呕吐物。
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他抱起黑色的塑料口袋。
虽然雄虫说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是特别的,但他知道,他们是一样的,袋子里是和他一样的虫崽。
谢迟秋实在是绷不住了,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他紧紧捏住破了洞的口袋,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在雨里他大哭了一场,哭到雨都落得寂静了,但没有谁知道,就不算哭过。
他的时间只有二十三分三十秒,谢迟秋在心里计算着,袋子破掉已经耽搁了三分钟,他还剩不到十分钟,如果超时了他不知道这次雄虫会怎么惩罚他。
他的恐惧带着恨意,强烈的恨意之中是无法克制的恐惧。
走到了目的地,谢迟秋踮着脚掀开垃圾桶的盖子。
他把"垃圾"举过头顶,扔进去的时候差点整个栽进垃圾桶里。
谢迟秋扶了一把墙站稳,才顺利地把袋子扔进垃圾桶里。
整个身体全湿透了,头发被雨水黏成一络一络的贴在额前,谢迟秋一抹脸,迈开大步在雨中狂奔起来。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像是要甩开身后的黑暗,但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
母亲还在家里。
谢迟秋站到门口的时候门就自动打开了,雄虫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
"回来了。"雄虫说道。
一直都这样,从来不需要他敲门,在他站到门口的下一秒,门总是会自动打开。
雄虫问谢迟秋,"为什么在滨江路停留了三分钟?"
"对不起,"谢迟秋笔直地跪了下来,"摔跤了。"
雄虫的眼神落在谢迟秋的身上,他打量着谢迟秋狼狈的脸和手臂膝盖上的擦伤,泡过雨之后大片的刮擦红得泛白。
雄虫问道:"摔得疼吗?"
"不疼。"谢迟秋回答说。
“是吗,”雄虫蹲在谢迟秋面前,视线仍然是居高临下的,"伸出手来。"
谢迟秋跪着伸出双手,雄虫的指尖掐进谢迟秋手臂的擦伤里,再次问道:"摔得疼吗?"
"不疼。"
……
回忆戛然而止,谢迟秋注视着林携煞白的面孔。
他们像还是不像?
年幼的他还没办法给雄虫定义,只感到恐惧。
他坐在床上,门外的脚步一下一下,让他越来越紧张。
恐惧达到顶峰的时候响起敲门声。
那敲门声不需要他的应答,开门是无声无息的,门一寸一寸打开,雄虫的脸一点一点露出来。
他恐惧门口传来的每一声脚步,恐惧雄虫的每一个表情,恐惧每一个不分昼夜的雨天。
年幼的记忆,这些是最清晰的。
小时候没办法定义,现在可以。
——热衷于精神控制的虐待狂。
但曾经的雨好像又落到了身上。
谢迟秋看着林携,眼神足以冻裂歧城即将入夏的六月,他在等林携的答案。
"对不起。"林携除了道歉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来不及准备甚至来不及反应。
慌张都来得很缓慢,一瞬间涌上来的是错愕,然后下意识地就否认了。
谢迟秋:"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你需要什么?"林携问道。
他需要什么?谢迟秋被这问题反问得更低沉。
以为是阴差阳错的偶然结果是精心的设计。
他需要什么?
以为只是喜欢,以为只是想靠近,以为只是胆怯,以为只是悲惨,但最后却发现是操控、布局和算计。
谢迟秋只知道林携现在看着都很冷静。而他自己付出的时间精力和跌入谷底的情绪,都是为了一场骗局。
林携的瞳孔很黑却不是清亮的黑,黑得浓且深,谢迟秋之前望过去看到的纯真已经消失了。
哪些部分是你计划好的?
谢迟秋问不出口,问出口好像显得他很在意。他用漫不经心的调笑来掩盖被欺骗的愤怒,"本来以为你只是平平无奇的跟踪狂,没想到是我小看你了,你是真的变态。"
"我是。"林携反而笑了。
他笑得眼泪都笑了出来,谢迟秋突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林携的眼泪。林携笑得太过,谢迟秋甚至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你有病。”谢迟秋说道。
林携笑着流泪,“是。”
谢迟秋不常在家,他发现不了的罪恶都落入了林携的眼里。但一切的起因不是罪恶,是流言。
林携听说谢迟秋要和陈静嘉在一起了。
流言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传的,但传到林携耳朵里的时候,已经从最开始的“不太确定”“极有可能”变成了言之凿凿板上钉钉的事。
林携很难相信,但他没办法做到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都跟着谢迟秋,在他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地方,林携不能完全确定。
这么多年,林携从来只是远远地凝望着谢迟秋,他从没有想过要和谢迟秋在一起。
没有谁配得上谢迟秋,他自己同样,他自己尤其。
林携做梦都不敢梦得这么荒唐。他注视着谢迟秋,就像注视着太阳。
但当他得知太阳要成为不知名的蝼蚁的专属阳光之后,林携发现他嫉妒得发疯。
太阳不应该被占有。
他还是嫉妒得发疯。
林携用全部生命来仰望谢迟秋,他知道该怎么靠近谢迟秋。
纸条是他写的,被撞见是故意的,他在下楼遇见于乐的雌母时告诉他,他看见安国林推着行李箱出去了。
但他的家庭,他的雄父雌母不是他自己选择的,在学校被排挤被孤立也不是他自己选择的,虽然他利用了他们来接近太阳。
谢迟秋看到的就是他的生活。
林携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得到什么,他只是想出现在谢迟秋的眼睛里,被可怜也好,被讨厌也好,即使只有一次,即使只有一秒,他也想谢迟秋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他只是想谢迟秋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林携说不出话来,谢迟秋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等的必要了。如果尝试去理解林携,他就又落入了林携的圈套。
谢迟秋想,他不需要理解林携,他现在只需要一个确切的结果。耐心止步于此,谢迟秋下达了他的指令:"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
"你说什么?"谢迟秋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不要。"
谢迟秋现在相信林携不怕他是真的了,他之前是不满意林携的害怕,现在,他更不满意林携不害怕。
"你想死吗?"谢迟秋冷淡地威胁道。
"如果这是你的审判,"林携说,"我接受你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