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任性有一种遇事不惊的美德，但是当他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电子白板的桌面上时，他也怔愣了。班级里先是鸦雀无声，两秒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任性也笑了，余光中江山没有笑，他只是扫了一眼电子白板就低下头继续看书，热闹与喧嚣中，他仿佛遗世独立。

可任性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别人越是不愿意搭理他，他就越喜欢去招惹人家。王尔德曾说，这世上唯一比被人议论更糟的就是没有人议论你。只有一个人声名鹊起，他才有可能被议论。现在任性位于议论的焦点，这个议论并不是值得称道的，但是他好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任性笑着，但是笑意未达眼底，他很好奇为什么江山不笑。

任性伸长腿将脚扣在江山板凳中间的横杠上，大腿肌肉紧绷用力，本来任性想把江山连人带凳子给拉过来，但是没有拉动，任性在心里感叹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放下腿把自己的椅子往江山身边挪了挪。

任性拿膝盖轻轻撞着江山的膝盖，瞥了一眼江山手中的课本，“物理书好看吗？比我还好看？”

江山按住任性不老实的膝盖，用空着的右手把书往后翻了一页，垂眸继续看书，好一个坐怀不乱的大好少年！

任性一看江山这架势摆明了不想搭理自己，他更来劲儿了，他继续拿膝盖去撞江山的膝盖，江山加大按住任性膝盖的力气，任性动不了了，他伸出手覆在江山的手背上，江山从始至终没有分一个眼神给任性，他垂眸看着书，长长翘翘的睫毛像是一道门把两个人隔开了。

任性想起百里越雪说的鲁迅说过的话：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子都不转过去。

任性将手指塞进江山的指缝，江山把头转向任性。

任性笑盈盈地直视江山的眼睛，“怎么？终于舍得搭理我了？”

讲台上，百里越雪把知识点讲完了，他把课本合上开始今日这节课的跑题万里，但主旨清晰：教书育人。

“村上春树说，我在学校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不可能在学校里学到，学校教会你们的是什么？教你们函数教你们加速度，你们现在物理学加速度了吗？总之教的都是一些理论之类的东西——”

“松手。”江山低头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

任性听了江山的话非但不松手还用大拇指在他手背上摸了摸，微微扬着下巴斜睨江山，一副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

“你知道现在你行为的性质吗？”

任性不安分的手顿住了，他记得之前百里越雪谈到过刑法的猥-亵-罪，任性还记得那时候百里越雪说猥-亵-罪并不限于男女之间，同性之间也可以构成猥-亵-罪，但是强jian罪只能发生在异性之间。百里越雪还背了一段法条，背得滚瓜烂熟，背完法条之后又顺口说了对法条的理解。网上有一句话是“今天背法条，明天赚金条。”但显然百里越雪不适用于这句话。

但法条怎么说的任性记不清楚了，但是，哪里有摸两下手就构成猥-亵的道理？

任性支着手肘歪头笑嘻嘻地看着江山，，“我就摸摸你的手就构成猥-亵了？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与其说我触犯刑法了你还不如搬出校规班纪来压我。”

百里越雪则从村上春树谈到了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曾说过，‘一件事情，如果你不能简单地说清楚，那就代表你没有完全地弄明白’，简单意味着牢固，牢固意味着无懈可击，其实一节课45分钟的内容往往在20分钟内就能完全讲明白，同时根据注意力法则，一个人全神贯注最长能维持25分钟，这也是为什么我一般讲课只需要20分钟的原因，因为即使我争分夺秒地讲一节课，你们能听进去多少呢？但是学校并不关注这个问题，虽说学校有他的考量，但是，我也不一定非要按照学校的规定来——”

江山抿唇没有说话，移开了眼，任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歪头看着江山，肩膀笑得抖动着，连带着覆在江山手背上的手也抖动着，“卧槽江山，你不会自己都不记得校规吧？”

任性观察着他的表情，不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但是江山低垂着睫毛，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尽管如此，任性依然笃定：江山绝对不知道校规。

“你这学生会主席是怎么当上的？”

江山认真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他，“学习好。”

任性：……

“就这？”

“长得好。”

“然后呢？”

“没有了。”

任性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江山，他承认江山的确学习好长得好，但是，学生会主席仅仅学习好就行了？长得好这一点暂且不提，任性知道江山知道这跟当上学生会主席没有半毛钱关系。在“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学生会里，江山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这样，能当上学生会主席？学生会主席也不是要你凶神恶煞，但至少你得一言九鼎吧，但是，任性又不可置信地看了江山一眼，江山规规矩矩地坐着看物理书，不声不响的模样看着——好像一条狗都能欺负他。

任性不相信！他曲着的腿伸直踢了踢前面的朱颜的凳子腿，将一张小纸条扔到朱颜桌子上。

“江山是怎么当上学生会主席的？”

朱颜低头看完纸条上的内容一反常态没有回答，她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桌斗里。

江山当上学生会主席在十五中是他们一众混混缄口不提的禁忌，学霸们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因为学霸大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且这件事的确与他们关系不大。但江山当上学生会成为禁忌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方面是学校的要求，那一次阵仗很大，听说把南城的市长都惊动了，但是他们混混怎么可能听学校的话，要是听话的话哪里至于违纪？因此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们没有人会说，他们仿佛集体失忆了，或者心照不宣地都埋在了心底，没有一个人透露出来风声。

朱颜只知道，江山当上学生会主席是因为一场打架。那场混战朱颜没有参与，但是那场群架，江山一战成名。

之后，十五中史无前例一口气劝退了7个人，初中是义务教育，不能开除学生，但是可以劝退学生，其中还有一个学生家里有背景，但是仍然劝退了，朱颜印象中那个人叫什么向钱奏，朱颜还记得那小子洋洋得意地自我介绍说他爸姓向他妈姓钱，向前公司是他们家的，他那洋洋自得的模样好像整个南城都揣在他口袋里似的，朱颜很看不上这种把我家里很有钱写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的人，照朱颜她爸的话来说，一看就是一瓢不满半葫芦咣当的暴发户。

参与混战的八个人只有江山留了下来，休学半年，回来成了学生会主席。朱颜不是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她没有去打听更多的细节，她之所以不回答任性一方面是她也不清楚真相，另一方面——朱颜微微侧头，余光中瞥见江山垂眸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但是往往最温良无害的模样最危险，最致命的毒药往往裹在糖衣里面。朱颜视线往右移，看见任性这天下第一号大傻子正笑呵呵地靠在江山肩膀上，歪头不知和江山说着什么。朱颜坐正身体，去听百里越雪“废话连篇”，朱颜承认，百里越雪说的话她有一半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朱颜凑热闹，而且，她觉得百里越雪和任性他爸任且陶很像，不是长相，是气质，任且陶胡子拉碴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一穿就是一年，百里越雪可是衣冠楚楚如同他名字一般冰清玉洁。虽说朱颜觉得百里越雪脑子有毛病吧，但人家的确考上了清华，但你说他脑子没有毛病吧，他哈佛毕业之后回到南城教英语。

而且，百里越雪有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技能，他在一节课45分钟，20分钟用来将英语，剩下的24分钟用来“废话”，朱颜很喜欢听百里越雪讲“废话”，百里越雪的“废话”引经据典，幽默诙谐，最让朱颜佩服的地方在于，不管百里越雪跑题能跑多远，他最后都能一句话回到学习上面去。

“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学习不怕苦和累，状元金榜不会飞。学习讲究的从来不是天赋，当然也不是勤劳。卡夫卡说过，光勤劳是不够的，蚂蚁也非常勤劳，可是蚂蚁穷极一生能搬走一座大山吗？自然不能，学习要讲究方法的效率，爱因斯坦说过一个公式，A=x+y+z，A代表的是成功，x代表的是努力工作，y代表的是正确方法，z代表的是把嘴闭上——是吧，任性？”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性承认，百里越雪就是来克他的，任性慢吞吞地坐直身体，心中默数，“1，2，3。”

下课铃响，任性等着自己被叫到办公室，然后又是一番推心置腹又千篇一律的“沟通”，再然后就是多少字的检讨，什么时候写完。自己一定又是低着头虚心听教的模样，然后继续我行我素，可是百里越雪并没有把任性叫到办公室，他好像就是为了询问一下任性那句话是否有道理一样。但是，爱因斯坦的话哪里轮得到任性去质疑呢？

任性翘着二郎腿，单手托腮，十五中比他想象的要有意思的多。

十五中的拉面很好吃。拉面不是手工的，不到一分钟就能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面条上撒点葱花香菜和红油辣椒，价格亲民。

餐厅里熙熙攘攘，买饭的队排得很长，任性坐在靠窗的餐桌上，面前摆着一碗面，对面也摆着一碗面，任性双手插兜翘着二郎腿肩膀靠着墙，一副大爷的模样。

朱颜本来看餐厅人太多就要去楼梯口的肯德基吃快餐，扭头就看见任性像一尊大佛似的坐着。

“你为什么不吃？”朱颜感到莫名其妙，饭都端到面前了还不吃这是干嘛呢？饭前祷告？感谢上帝？

“没有筷子。”

朱颜更莫名其妙了，“没有筷子你为什么不去拿？难道筷子会自己跑到你手里？”

话音刚落，朱颜看见江山走过来递给任性一双筷子，任性接过筷子，笑盈盈地看着朱颜，话是对江山说的，却是说给朱颜听的，他说，“服务不错，五星好评。”

朱颜不可置信地看看任性，又看看江山，“任性，这是怎么回事？”

任性将脚踩在餐厅座位的横杠上，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手腕旋转挑起面条，朝朱颜眨眨眼，“朱颜，这就是排面。”

让学生会主席伺候你吃饭，朱颜想，这排面的确是不小。

江山低头吃面，没有拆穿任性。

这是江山和任性之间的约定，以后任性上课不骚扰江山，江山就给任性排队买饭。任性不知道的是，江山其实是希望任性能认真听课；江山不知道的是，任性不介意排队，尽管那队伍比50米还长。

任性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因为他怕被辣椒呛到，那种咳嗽实在是太难受了，比感冒的咳嗽还难受。江山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任性觉得这可能是因为江山本来就不爱说话。

百里越雪在课堂上引用过一句话：海明威说，我们花了两年学会说话，却要花上六十多年学会闭嘴。大多数时候，我们说的越多，彼此的距离却越远，矛盾也越多。任性不知道，江山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在最张扬最放肆的年纪选择沉默寡言。

任性正想着就被辣椒呛到了，他皱眉狠命咳嗽，被呛到的人有一种溺水的感觉，嗓子眼的血液和水分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一样，江山已经吃完饭了，他瞥了任性一眼起身离开。

任性咳嗽的眼泪都挤出来了，两颊粉红，他紧皱眉头，任性余光瞥见江山离开，有点失望地垂下眼，他本来以为江山会等他，也不如说是任性希望江山会等他。可是任性也明白，江山没有必要去等他，答应给任性排队买饭拿筷子已经是仁慈义尽了，根本没有必要这个时候还等着任性，更何况，把话说得难听一点，他任性是不认识回教室的路还是说是三岁小孩，走路还非得要有人陪？

任性自嘲地笑了笑，更狠地咳嗽了两声，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在剧烈的咳嗽下，胃也难受起来。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杯酸梅汤，任性出神地看着那只冒着青筋的手，任性抬头，江山正低头看着任性，因为跑得太急，他微微喘着气，阳光下，他的头发丝都发着光。而任性也终于看清江山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双如同森林之神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官人进来评论一下嘛，奴家把小甜饼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