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都在这里卖书吗？”

江山摇了摇头，太阳花花瓣一般的眼睫毛垂下。

“我外婆生病了，以前是她在这里摆摊。”

江山低着头收拾摊位，夜色已深，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车辆呼啸而过，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广场如今只剩下疲惫和寂静，卖小吃的阿姨大叔推着餐车渐行渐远。江山将剩下的几本书书用一张破布包起来。

段淼森这个小东西趴在轮椅上睡着了，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鼓鼓的，像嘴巴里面塞了棉花的洋娃娃，毛茸茸的小脑袋耷拉在轮椅靠背上，任性扶着他的小脑袋不让他磕到轮椅把手上。

“你明天还要卖书吗？”

“去进货。”

任性看了眼所剩无几的书，这也的确该进货了。他本来还想问更多，但是看江山的模样显然不想回答他更多的问题，任性敢保证接下来不管他问什么江山都能高明地给他兜圈子，但就是不回答问题。任性坐在小板凳上，江山半蹲在他旁边，收拾摊位的手指修长灵活，他觉得画家应该很喜欢画这种手，这双手看起来精致但是并不让人感觉羸弱，倒是给任性一种这只手可以轻易掐断一个人的脖子的感觉。任性再往上看，看见江山丰满但是没有肉感的嘴唇，唇形很好，给人一种很适合接-吻的感觉。任性视线上移，发现不知何时江山已经抬起眼，在任性打量江山的同时他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任性，任性去看那双眼睛，他才发现，江山的眼睛黑白分明是因为他的瞳孔和虹彩都是黑色的。亚洲人的眼珠看起来一般都是黑色的，但其实大多数人的虹彩是深褐色的，也有一部分人的虹彩是琥珀色的，比如段淼森，但是任性第一次见还有这么深的虹彩，深得任性都分不清他虹彩和瞳孔的分界线。

两个人对视着，沉寂在两个人中间蔓延，不远处的一所小区传来两声狗叫，江山率先垂下眼，长长的眼睫毛遮住如同夜色一般深不见底捉摸不透的眼睛，他抿唇，看起来一副温良无害的小绵羊模样，站起来捡起放在地上的哈根达斯桶往不远处的垃圾桶走去，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因为任性伸长腿挡住了江山前进的脚步，江山低头看他。

“我明天能和你一起去进货吗？”

江山没有回答，任性就笑着拿手指去挠了挠江山垂着的指尖，“好不好嘛？”余光扫见那只玫瑰花躺在自己的脚边，任性将玫瑰花藏到手心给江山表演了一出空手变玫瑰，他微微仰着头，脖颈上的喉结像没有□□的花骨朵一样，手里的玫瑰花举得笔直，“答应的话这只玫瑰花就送你了。”

江山低头认真地看着那只玫瑰花，伸出手接过被任性玩了一个晚上惨遭-蹂-躏-仍然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左手大拇指轻轻擦过花瓣，食指和中指夹住花茎。

任性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仰着头眼睛半眯，伸了个懒腰，“我去哪里找你？”

“学校门口。”

任性推着段淼森回医院，江山背着小布包回家。两个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任性走了十几步后回头，看见江山还站在原地看着任性的背影，看见任性回头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任性蹲在学校门口的树荫下手搭凉棚眯着眼，秋天的太阳猖狂不了太久，等两场秋雨劈头盖脸地下来，太阳会变得越来越薄，那时候他们的衣服会越穿越多，任性会戴着毛茸茸的围巾把自己的半张脸都围住，他喜欢冬天，但是怕冷。

任性捏着领子抖了抖让自己凉快一下，一个电动车滑了过来，江山没有让他等太久。

“上来。”

任性跳下石礅，挑眉，“15岁就骑电动车？”

“那你到底要不要上我的贼船？”

“当然要。我一直想骑电动车来着。”可惜任且陶捡垃圾从来没有捡到过电动车。

“回去的路上你可以骑。”

两个人都长的高，看起来根本不像是15岁的初中生，倒是像高考完的大学生，法律规定年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可以在道路上驾驶电动自行车，但是根本不会有交警去拦他们，因为根本没有交警会猜到他们两个未满15周岁。

任性扶着江山的肩膀上车，江山开电动车很快很稳，路过减速带颠簸的震动也不大，不像任且陶骑自行车都能把任性体验一把坐过山车，尤其是过减速带任且陶也从来不减速，卯足了劲往前蹬，要不是任性紧紧抓着任且陶的后衣领，他能把任性给甩出去。

任性一只手扶着江山的腰，右手搭在眉梢遮着太阳东张西望。坐江山的电动车给任性一种开敞篷跑车的感觉，风就在耳边，把短袖吹得鼓囊囊的，像是盛满风的帆。

在马路上穿梭过两个红绿灯之后，江山带着任性拐进了一处深深的巷子，在巷尾停下，江山朝任性偏了偏头示意他下车，他眼神散漫带着森林之神的兽性和天地之始的野蛮，垂眸再抬眼却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任性长腿点地，一手搭在江山肩膀上，另一条长腿扫过车尾，江山微微侧头看他，两人的呼吸纠缠了一瞬又很快分开。

胖乎乎的老板娘看见了门口的两个人，搓了搓满是肥肉好像没有骨头的手，一双浮肿的眼不停地眨啊眨。老板娘叫靳芮，人称芮姐，听说年轻时追她的人从南城排到了法国，她一个也没有看上，当然是听她自己说的。但是看她那刀刻一般的双眼皮和挺直的鼻梁让人确信如果她瘦下来一定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哟，怎么是小江来了？你姥姥呢？”靳芮笑眯眯地问江山，探究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到了任性身上。

“她来不了了，以后我来这里进货芮姐。”江山回答，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回答，没有回答为什么他姥姥来不了，也没有回答为什么以后是他进货，当他不想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你别想从他嘴里问出来任何东西，他思维敏捷头脑缜密，没有人可以从他嘴里探出他想要的话，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如果这种人走上弯路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犯罪天才。

“遭活罪咯这孩子。”

江山垂眸没有搭话，把要进的货搬到中间的空地，然后轻车熟路从角落找到绳子把书捆起来，老板娘坐在小板凳上像一座山压上了一道可怜的桥。江山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靳芮很有老板娘的架势，坐着看江山忙活着把书捆起来，她连脚趾头都没有动一下，也许是知道即使自己站起来也帮不了什么忙。

芮姐是个健谈的人，“要我说，你挑这些书是卖不出去的，现在谁还看这些书啊？芮姐这里的畅销书你什么时候想要都有，有的人想买这里的畅销书我还不卖呢。”

“姥姥不许。”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现在是你去卖书，你姥姥怎么会知道你卖的是什么书？”

江山抿唇不语，任性最受不了他这个小动作，他抿唇的模样比有些人伸出舌头故作诱惑还让人按捺不住。

“姐姐，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昨天晚上我们几乎卖了100本书呢。”

靳芮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怎么可能？”

任性笑得甜丝丝的，“江山这么好看就是冲他这张脸也有人愿意买《西西弗神话》。”《西西弗神话》是法国哲学家阿尔贝·加缪的一本书。

这句话倒是勾起了靳芮的回忆，她像是音乐剧《猫》中落魄的格利泽贝拉，“想当年姐也美丽动人过，那时候整个南城都挑不出比我更细的腰身，哪个男人要是能跟我跳一支舞，他能炫耀半辈子。”

“姐姐现在也很美。”

“瞧瞧这小嘴儿甜的。”靳芮笑得花枝乱颤，“不过小江这小孩是真好看，芮姐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帅的小男孩儿，好看的像个小姑娘。”

的确是这样，任性也觉得江山作为一个男生漂亮得有点过头了，如果不看一米八的身高只看那张脸，看起来雌雄莫辨，他的腰很细，但并不给人一种阴柔的感觉，他身上混合着一种神秘一种干净一种安静一种野性。任性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身上能如此矛盾又美丽，他将自己的野性藏起来，就像藏在手心里的玫瑰花，娇艳欲滴但是带着伤人手指的尖刺。

任性勾着江山的脖子，食指轻轻扫过他的下巴，看着他笑着调侃，“江大姑娘。”

靳芮大笑，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搂住任性，在她肥大的胸脯里，任性感觉自己好像倒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在他意识即将丧失的那一刻江山把他拯救了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将任性从靳芮的怀里拉出来。

靳芮指着任性，“他要是江大姑娘，你是什么？”

“我是任大土匪。”

靳芮的手指调转过来指着自己，“那我呢？”

“你是漂亮姐姐。”

江山：……

靳芮心花怒放，“老娘要是再年轻10岁，说不定——”

“哎老板娘，进货嘞！”

一个秃顶大叔来打断了靳芮的危险发言，要是她再年轻10岁，说不定会和任性-上-床。

江山低着头把书一摞摞捆起来，一副默默无语的小乖乖模样，可任性感觉江山不太高兴，任性蹲下去挨近江山歪头去看他的脸色，江山正想扭过脸不让任性看自己的脸色，任性伸出手握着他的后颈，中指伸展抵着他的后脑勺不让他转头。

“你干什么？”

任性流氓似的吹了一声口哨，“看花姑娘。”

“看够了吗？”

任性吹了一声口哨转过头，去柜台同靳芮讲价。

男人的甜言蜜语使女人神魂颠倒，不管这女人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还是徐娘半老的女妇。最后任性和江山走的时候，芮姐被任性一口一个姐姐叫到心花怒放，以至于鬼迷心窍以低于批发价的价格卖给了江山。

江山把书放在电动车的后面，电动车的后面放了一个硕大的如同外面小哥那样的方方正正的箱子，一摞摞书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

任性大爷似的坐在电动车上，“你什么时候教我骑电动车？”

江山合理怀疑，段淼森颐指气使的模样其实是跟任性学的。

“到了人少的地方。”

任性松开车把手往后退了退，给江山留出能坐一个人的位置，他抬头眼睛里带着挑衅的神情。

“你先下来。”

任性没动，看着江山，眼睛的不止是挑衅还是调戏多一点。

僵持了几分钟，江山只好上车，就在任性伸出手要搂住江山的腰的时候，江山指了指任性后面的横杠，“你扶这里。”

任性不情不愿地扶住后面的横杠，两条长腿时不时故意去蹭江山的腰，江山比来时开得慢得多，过了四个红绿灯之后，到了一处偏僻的公路，路两旁是风景树，风景树两侧是麦田，风景树是嫁接的产物。风景树的下面是椴树，上面嫁接的是柳树，风景树和麦田之间有半米深的长长的沟用来排水，但是因为最近没有下雨，沟里是干的。

这里人迹罕至，时不时闪过一辆车，开得极快，好像是后面有死神跟着一样。

江山停下车，把前面的位置让给任性，任性握住车把，江山告诉他怎么换挡，怎么加速，江山平常不怎么说话，今天任性发现江山说话的音调很美，不紧不慢，声音里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

江山说完之后，任性朝他扬扬下巴示意他坐上去。

“你还没有学会骑车就准备带人了吗？”

任性拍拍后座，“放心吧，摔不着你。”

江山不赞同地蹙眉，最终扶着任性的肩膀坐了上去，他的手往后摸车上的横杠，任性扭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好像就是为了突出自己的“大方”，报复江山刚才不让自己扶他的腰身，他笑嘻嘻地握着江山的手腕，“扶这里。”

江山虚虚扶着任性的腰。任性这才满意。

他扭动车把缓缓起步，虽然任性这个人看着不靠谱，但是这一路稳稳当当，任性试着往上提速，又试着转弯。都很成功。

“我送你回家吧。”

“好。”

不得不说这两个人是真的胆大，一个真敢说一个也真敢答应。

任性大笑一声，扭动车把手，走到半路后面一辆车在疯狂按喇叭，任性本来就是靠着右边的路走的，那辆车过去也是绰绰有余，可能开车的人就是喜欢按喇叭，好像任性不给他让路就一直按下去，于是任性又往右移动了点，再往右就要跌下去。

任性感觉到江山转过头去看那个车主，他虚虚扶着任性的腰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腰，在车主开着车呼啸而过的那一刻，在江山转过头的那一刻，任性带着江山冲进了旁边的沟里。

任性不会说是因为江山手心的温度微凉，激得任性手下不稳，一头栽进沟里。

任性说到做到，说不会摔到江山就一点也没有摔着江山，但是把自己的腿摔伤了，他觉得自己的右腿应该是骨折了，因为他刚才听见了咔嚓一声。

任性就说了，人不能太得意是吧，昨天他才嘲笑完段淼森的断腿，风水轮流转，今天任性就摔断了腿，这可真是——苍天有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