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在傍晚时分炸开内室的大门时，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景。
一个仿佛咸鱼一般的死人横躺在水晶棺木上，他身下的白衣无风自动，看上去格外诡异，不知从哪来的光照得四周鬼影曈曈，沉寂晦暗的内室里无声无息，可陆澄刚踏进去一脚，就听到一句，“别动。”
那声音不像是从人的口中发出来的，反倒是在脑海里炸开的一样，让陆澄毛骨悚然。
尤其是她还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死人”慢悠悠的从棺木上抬起上半身，一脸怨气的盯着自己。
“啊——”
陆澄绝对想不到，自己在末日活了小二十年，见过成群的丧尸，见过扑天的海啸，见过可怕的巨兽，自以为早就无所畏惧了，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墓室里翻了车。
她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流泪，呜呜呜为什么到了末世里鬼还是这么吓人啊韩老大救我我要死了呜呜呜！
赛尔：……
不至于吧，我应该也没这么吓人。
他也有些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应该挺符合这个世界“神明”这个概念的，虽然让人敬畏是神明的本分，但被人见鬼一样叫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赛尔觉得有些心塞，他预载的影像告诉他，就是这位小姑娘炸开了坟墓然后直接跑走，把自己扔在这个鬼地方待了整整一天的。
凭什么是她在鬼叫啊，该崩溃的人是我才对吧。
赛尔一边想着，一边从棺木上跳了下来，他已经不想管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黄沙了，反正怎么样都脏了，还不如找个地方洗干净再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阵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目光下意识的朝着被炸得四分五裂的沙石门看去，迎面便撞上走过来的韩劭。
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好像他忽然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在这里等待谁一样，虽然走进来的那个人面沉如水，瞳孔比黑洞洞的枪口还要冰冷。
柱状的光束笔直的投射进来，映出石室里纷飞的、细碎的尘埃，赛尔一半面孔沉进浓黄的阴影里，另一半被晦暗的日光照亮，模糊不清，可那双眼睛却无比明亮，如同冷夜里的星子。
韩劭下意识的收起了枪，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
夕阳渐渐沉了下来，金红的沙漠如同翻滚的热海，吸走这片大地最后一丝热气，冷风吹来的时候竟有些刺骨的寒意，让赛尔下意识的抖了一下身体，像幼鸟抖了抖自己蓬松的羽毛。
韩劭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赛尔却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他便也没再开口。
“你到底是什么人呐？”陆澄就走在赛尔身边，有些好奇追着问，“木乃伊？丧尸？……好像都不像，难道是原住民，还是拾荒者？”
陆澄性格向来如此。如果对方也愿意搭理她，这叫热情开朗，但如果对方明明表现出了不想说话的态度，她却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的话，就未免有些没眼力见。
韩劭向来不介意陆澄的吵闹，但这个时候却忽然觉得她这个样子有些招人烦。
“闭嘴。”
他打断了陆澄一刻不停的追问，耳边的吵闹声立刻消失，他也趁机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奇怪的家伙，看到他回避的视线，再一次确定，这个人确实在躲自己。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害怕韩劭的人很多，连吉安娜有时都会躲着他走，但偏偏这一次，这样的回避让韩劭有些烦躁。
韩劭放慢了脚步，让跟在后面的家伙能稍微离他近一点。
*
赛尔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杂乱的思绪里全是纷杂的没有任何头绪的念头，而且那些念头看上去都莫名其妙的要命，反而让他更加迷茫。
怎么又是他？——我为什么要说又？
不要看到我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我到底在介意什么？
还回头干什么啦，真是的。——好奇怪，我在和谁撒娇？
……
我该不会之前就见过他吧。
这个念头终于姗姗来迟，好像忽然知晓了答案一样，赛尔小心翼翼的看了韩劭一眼。
在同一个世界里被反复唤醒，这样的事倒也不是没有，虽然很少见，但是如果刻意去寻找所谓的神明的痕迹的话，倒是能找到不少蛛丝马迹。
毕竟神明诞生的机制是卸载和重装，并不是格式化，每一次卸载后留下一些垃圾文件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过……
看你这个样子，压根没想过要找我吧！
赛尔有些愤愤不平的想，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只能先莫名其妙的忍耐下来。
总归，在自己洗干净之前，绝对不要告诉他自己是神明这件事，像这个样子实在也太……
“真的要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带回营地吗？”吉安娜忽然说，“感觉很危险呢。”
这家伙怎么还是这么讨厌啊。赛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韩劭似乎也终于被提醒了一点，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向赛尔。
他身上全是抖不干净的灰尘和黄沙，柔顺的头发也乱糟糟纠缠在一起，像一只被丢弃了很多年、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狗。
看到韩劭的目光，赛尔有些紧张的揪了揪衣角，小心翼翼的垂下眼睛。
“你们先回去，我先……”
带这只小狗出去洗干净。
*
温热的泉水从泛着热气的地底涌上来，鼓出一大团晃晃悠悠的透明气泡和四散开的晶莹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这些年地壳运动频繁，这样的地热涌泉随处可见，但这里显然被仔细的修缮过，池子边铺了一些切割整齐的沙石，还有一些低矮的灌木隔绝开侵袭的黄沙和视野。
韩劭看着赛尔脱掉布制的长衣，像一尾鱼一样滑进温热的水中，袅袅的热气升上来，裹住他皎洁的身体，仿佛月色下轻柔的云。
韩劭伸手拨弄了一下他浮在水面上的长发，低笑了一声，“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韩劭这句话说出口，自己也愣了一下。这种奇怪的熟悉感在遇到赛尔之后就一直萦绕着他，到这一刻韩劭反倒觉得，不管自己再说出些什么话都不意外了。
“因为那个小姑娘把坟炸了。”赛尔有些委屈的控诉道，“这种金字塔一看就有机关吧，她怎么敢直接进来的，命还那么大，那么大爆炸都没死，反倒把我炸醒了。”
“这么说你一直都在那个金字塔里？”韩劭若有所思地说，“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法老大人？”
“叫我赛尔好了。”
他把自己的半张脸都沉浸水里，眼眸微微垂了下来，“我不是什么法老，我是创世神，我会出现在这里大概是为了……”
他停了片刻，似乎对自己接下来的说辞有些犹豫，但还是缓缓的说，“大概是为了帮助你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我会尽力的。”
韩劭笑了一声。
这声笑里面嘲讽和不屑的意味太重，赛尔再困惑自己的处境，此刻也不得不看向韩劭。
“我每天能遇到十几个像你这样的人，不过他们胆子没这么大，上来就说自己是神，顶多是冒充的巫师或者占卜师，还是你比较有意思。”
赛尔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温热的水冲掉落在他身上的尘土，让赛尔仿佛深埋于地下千年的精美白瓷一样，重新显露出动人心魄的光泽，可赛尔本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没人告诉你，像你这样的长相其实并不需要钻进脏兮兮的地道里，编这些无聊的说辞，只要一张脸就有很多殖民地欢迎你吗？”
赛尔眨了眨眼，稍微靠近了他一点，那些水波缓缓的荡漾开，连热气都带着不同寻常的味道，韩劭动了动手臂，却没能把他推开。
“那你欢迎我吗？韩劭？”赛尔笑着贴近他。
“看来已经有人教过你这些了。”韩劭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眼底闪过一道冷光，伸手圈着赛尔的脖子把他拉得更近。
赛尔有些慌乱的想要后退，脚一滑反而直接跌到了韩劭身上，他一抬眼，就看到韩劭冰冷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让他莫名的熟悉，本该不属于记忆里的黑夜里的冰原忽然复苏，仿佛闪电划破黑夜，烈火瞬间燎原，身为神明的第六感在他的脑海里发出尖锐的警报。
韩劭一时不查，只觉得这只被捏住脖颈的小兽身体惊恐的颤抖了一下，居然直接挣脱了自己手臂的束缚，向后退了好几步，下意识的就想逃跑。
“站住。”韩劭冷喝一声，有些意外这个看上去挺瘦弱的小家伙是怎么挣脱自己的，他确实不至于用了全力，但那也不该是这样一个普通人能挣脱的力量。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神明”。
赛尔身体却已经随着韩劭的命令下意识的停了下来。
“你刚才……”赛尔知道自己的第六感不会出错，刚刚他确实感受到了杀意，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到了韩劭，开口的时候自然就觉得委屈。
“你怎么总是这么凶啊。”
“总是？”
“反正你肯定一直这样的，对吧。”感觉到警报解除，赛尔慢慢的把自己重新沉回水里。
“是谁让你来的？艾斯还是林羽？”韩劭随口点了两个名字，这是他觉得会把自己当成威胁的两个殖民地的主人，剩下的应该没什么兴趣千里迢迢过来找自己麻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是来帮你的，随便你怎么想吧.”赛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依稀确认有这样一个任务而已，也许是还未降维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安排的吧。
“反正你杀不死我，不信你可以试一试，这一次我不躲。”
这样一个世界里的文明程度显然没有到达可以清除高维投射的水平，只是单纯的力量并不值得畏惧，反正就是疼一点罢了，赛尔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怕什么。
可是真的好疼，他向来不怎么能忍痛的。
韩劭看着他，觉得他这样明明很害怕却强行掩饰的样子有些可爱，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反而作势要动手，在赛尔微微缩了缩身体的瞬间轻轻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
“快点洗干净，我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