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倾盖如故

戚少商不免一怔。

门开了，并没有预想中的群起而攻，天罗地网，刀光剑影。

只有一位书生缓步行进，青衫卷发，肩背行囊，风尘仆仆。

——能令逆水寒剑越匣争鸣的，居然只是一个深夜投店的旅人？

眉头微蹙，戚少商两道探究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直射向对方。

那书生也怔住了。

他恐怕也没料到夜半时分推开一间客栈的门，迎面就见一位衣衫染血的江湖人，手持宝剑、杀气腾腾、用一种狩猎的野兽看着掉进自己陷阱的猎物一般的眼神死盯着他。

大概这样的眼神令他很不爽，也莫名其妙，所以他忘了躲闪，就这样与“野兽”对视起来。

于是戚少商便对上了两道灼灼逼人的视线。

本是清俊秀雅的一张脸，却有锋利如刀的一双眼。

——这不该是属于读书人的眼神与气场。

——这恐怕不是一名普通的书生。

——因为普通书生极少会带剑在身旁。

是的，就在对方进门的瞬间，戚少商就注意到了其右手握着的那件长形物体。尽管裹着一层黄布，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一柄剑。

一个人，一柄剑，便令逆水寒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鸣响。

——他是何人？

——从何处来？

——为何而来？

四目相对，视线胶着，火花迸溅。

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谁也不知过了多久。

“这位公子，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直到从后厨走出来的掌柜出声招呼，青衫书生才如梦乍醒般、偏开头去。

“住店。”

清清冷冷的音色，很是好听。

掌柜刚要接话，忽听先前带人已经占了最后两间空房的那位“持剑大侠”猝然开口说了句：“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掌柜微愕，这话听起来像是对他讲的，正想着该如何回应，却见被称赞的书生立刻回眸看过去，回了一句：“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掌柜这次更是愣在当场，眨巴眨巴眼睛，心道这二位还挺有意思，看着可完全不像是一路人，怎么就能一见……如故了？

——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小店客房都住满了。”

“住满了？”青衫书生双眉一蹙，问道，“那这附近可还有别家客栈？”

“附近没有了，咱这地方接近边关，穷乡僻壤，又不太平，方圆十里只有我这一家小店。”掌柜赔笑建议道，“要么您在这厅里将就一晚得了，我少算您的银钱。深更半夜赶路又辛苦又危险，万一碰到个偷儿啊强盗的，谋财害命，可就糟了。”

书生回头扫视了一下厅堂——俱是桌椅板凳。看来这所谓的“将就”便是在条凳上坐一夜、方桌上趴一夜。

兀自犹豫间，英雄气概的戚少商已然收剑入鞘，上前几步，站到了他面前。

“我那间房中有两张床，我一个人住，如不介意，就一起罢。”

书生闻言眉峰一扬，微微眯了眼，再次调转视线望向戚少商。

这次的目光更加锐利且肆无忌惮，仿佛能将野兽剥皮剔骨的刀。

“你我素昧平生，你就不怕……引狼入室？”

戚少商眸光闪动，直截了当：“你是坏人吗？”

书生眼中亦是精芒一闪，反问道：“你是吗？”

谁也没有回答对方。

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对峙，在二人之间。

最终又是掌柜在一旁插言才结束了双方的眼波交缠：“哎哟，那这样当然更好了，多谢这位客官仗义相助啊！”

戚少商便侧身让路，抬起手臂对书生示意：“请。”

一前一后沉默着进房。书生在看到整整齐齐、明显还没人躺过的两张床铺时才开口说话：“哪个是你的？”

戚少商回道：“你挑。”

书生也不客气，径自走向窗边那张，将包袱与剑都放在床上。

回转过身，就看到戚少商靠在门边、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我邀你同住，你一点不疑？一点不怕？”

“你又不是猛兽，难道还能吃了我？”书生瞟了一眼戚少商衣上的血迹，挑眉道，“就算真是猛兽，也是只受了伤的，不足为惧。”

戚少商淡淡一笑：“看来你很厉害。”

书生不置可否，只伸手一指他衣上血迹处：“看在你好心收留我的份上，我替你治一下伤罢。”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亮：“你是大夫？”

“不是，但我懂医术和药理。”说到这里，书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勾起唇角，微微笑了。

这一笑，仿若寒冰乍破，霜雪消融，原本凌厉冷峻的眉眼瞬间变得温柔起来，眸光静水流深，当中藏着往事成荫，情意无限。

这一笑，令目不转睛一直盯着他看的戚少商，心头忽然一阵难以名状的悸动。

尽管面上神色丝毫未变，戚少商自己却在暗暗心惊，这般异常的反应带给他的震动并不亚于逆水寒剑方才的争鸣。

要知道，九现神龙不只是在江湖之中、疆场之上英雄盖世，情场之上同样笑傲风云。

世间再绝色的女子，他也看过、处过、拥有过。

武林第一美人息红泪，就曾是他的情人。

更遑论那些闺阁千金，欢场名妓，红粉知己无数。

若非如此，息红泪也不会伤了心、绝了情、亲手筑起“毁诺城”，发誓与他为敌、不共戴天。

这许多环肥燕瘦的如云美女，只怕做梦都想不到，令她们意乱神迷、魂牵梦萦、柔肠寸断的情郎心上人，有朝一日竟会对着一名男子心动。

而且这名男子，还是刚刚邂逅、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而且这次心动，还并不简单，不像过往那些次或因美色的惊艳、或因娇弱的怜惜、或因才情的激赏，就连戚少商自己都解释不清为何会动心。

那一笑并不能算是倾国倾城。

那容貌再俊也不算举世无双。

但他就是无法自已地眩惑在了那眉梢、那唇角、和那两泓柔情里。

尽管他非常清楚，那柔情并不是因他而起。

所以在那解释不清、宿命般的心动里，犹带着那么一丝丝嫉恨，一丝丝失落，一丝丝不甘。

不过，任是再多的心动也好，嫉恨失落不甘也罢，他都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被对方觉察。

多年江湖历练，后又治理山寨、统领义军，他对情绪与情感的把控早已炉火纯青，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触及他的内心。

除非，是他甘愿自己敞开心扉。

是故，纵使心湖已泛起涟漪，他依然可以不动声色地稳住局面、将对话继续下去。

“我叫戚少商，还不知你尊姓大名？”

“你就是戚少商？！”

年轻的书生显然比不了戚大当家沉稳自持、喜怒忧乐不形于色，听到“戚少商”三个字，当即惊呼出声，眼中的温柔也尽数化为意外的惊喜。

“我是，”戚少商敏锐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哪怕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都不放过，“你知道我？”

“当然，你是连云寨的大当家、抗辽义军的领袖，”书生目光炯炯盯着他说，“我不远万里从江南来到此地，就是为了去雄州投军，又怎么会不知道你？”

“投军？”这句话很是出乎意料，戚少商不由地将面前人从头到脚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细皮嫩肉、斯文俊雅的书生和那些五大三粗、灰头土脸的糙汉子在军中一起摸爬滚打、同吃同睡的情景。

“你一个读书人……”

书生一挑眉，表情似笑非笑：“怎么，看不起我？”

“不，绝无此意，只是没想到文人墨客都愿为国弃笔从戎，”戚少商有些感慨，望向书生的眼中波光流淌，“你我今日相识很是有缘，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书生这才想起忘了回答他方才的询问，忙道：“在下顾惜朝。”

“顾兄弟，其他事我们慢慢再聊，”戚少商也不客套，直言道，“你方才说懂医术药理，现下我有位朋友受了重伤、发着高热，可否劳烦你帮忙看看？”

顾惜朝点了点头，开口却是：“我先替你疗伤再去看他可好？”

戚少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衫，抬眸笑道：“我没有受伤，这血是别人的。”

“哦？”顾惜朝抿了抿唇，没再说下去，转而问道，“你那位朋友现在何处？”

“你随我来。”

推开房门，顾惜朝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地上趴着一个断了双手的人。刚扭头想问戚少商，又听到有人朝门口冲了过来、一边说着——“这么快！”

回头看，正与来人目光相接。

然后他就看到面前这位英俊华美、面露喜色的青年，忽然间剑眉一蹙、变了脸色。

“这人是大夫？你从哪儿找来的？”白玉堂问的是戚少商，一双眼却紧盯着顾惜朝，眼中满是戒备。

“下楼碰到的，”戚少商淡淡道，“这位顾兄弟来投店，他懂医术，我就请来替展兄弟看看。”

“不行！”白玉堂拒绝得斩钉截铁，“戚少商你是脑子坏了吗？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我们刚要找大夫，马上就有个大夫上门来了？他哪里像个大夫？依我看，更像是乔装改扮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