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霜降于斯
白玉堂的一番话,令室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
顾惜朝当然看得到面前人对自己充满敌意的虎视眈眈。不止如此,他还同时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两道逼人视线,仿若两柄破匣而出、烈芒耀目的利剑,正试图洞穿他的内心。
他知道戚少商正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他知道戚少商同样在怀疑他的身份,只是不像眼前这位锋芒毕露罢了。
被二人一前一后夹在中间,他无处可退。
不过他没打算退。
只因他是顾惜朝。
自小到大,无论身陷多么不利的境地,顾惜朝从不后退。
纵是绝境,他也会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何况当下,根本算不得绝境。
是以他眉峰一挑,唇角一勾,坦然迎视着白玉堂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天下事,无巧不成书。在下赶奔雄州投军,行至此间客栈正欲投宿,孰料一推门就见到戚大当家对我拔剑相向,听闻我懂医术又说有朋友恰好需要诊病,我还正想请教一下戚大当家……”
话到此处倏止,他蓦地回头,两道漆黑剑眉下,一双眼眸宛若淬着星辰碎光,格外明亮也格外冷冽:“今夜这场‘巧遇’,究竟是谁做的安排?”
又一次四目相对,寒芒迎上烈芒,冰火相撞,电闪雷鸣,烈焰灼空,星落如雨。
“什么意思?”白玉堂愈发警惕,锐利的目光从顾惜朝脸上迅速移向戚少商,心中原本已经消退的对九现神龙的怀疑又重新聚拢了起来。
“没什么意思,我想顾兄弟这是在感慨天意,”戚少商面不改色,眼睛依旧望着顾惜朝,“有些相遇,就像宿命,是罢,顾兄弟?”
顾惜朝眼中的星光闪了一闪。
“正是,”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他回眸越过白玉堂望向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蓝衣青年,“若我今夜不来此处投店,你们要为这位朋友找大夫,恐怕要走上好远的路,病情必是要耽误了。”
一听这话,便是怀着再多狐疑与揣测,白玉堂也全然顾不得了。
“我不管你到底是何人,只要你能医好展昭,我便不会为难你;倘若你敢动什么手脚,我一定让你死无全尸!”
伴随着“呛啷”一声响,画影已出鞘,刷地抵在了顾惜朝颈下。
“快点过去诊脉!”
森寒的剑锋泛着冷白的光,虽尚未真的触及肌肤,锐厉的剑气仿佛已经割破肌理,割入血肉。
这毫无疑问是一把瞬息之间便可夺命断魂的杀伐之剑。
而比这柄剑更慑人的,是这青年身上散发出的杀气与煞气,未出剑已然惊得鬼哭神嚎,风云色变。
可顾惜朝丝毫不惧,连眼睫都没有霎一下,反而在唇边牵起一抹冷笑。
“请我诊病,却以剑相逼,天下哪有此等道理?你既这般不懂礼数,那好,你的朋友就等着毒发身亡罢!”
“你说什么?他中毒了?!”
身前身后的二人齐声惊呼。
顾惜朝余光看到自己颈侧那抹银白色的寒光猛地一抖。
“方才我就看出了,他双目紧闭,周身战栗,面色惨白但皮肤下面隐透一片青蓝色,正是中了唐门剧毒‘霜降’的症状。”他对着白玉堂漫声说道,“不信你去掀开被子、除去他衣衫,定见通体覆有薄霜,肌肤冰寒刺骨。”
顾惜朝的话音未落,白玉堂已然匆匆撤剑,返身冲回床边,伸手探入展昭的衣襟之内。
“天哪,竟……真是如此!”手指碰触到的胸膛冰冷得仿佛这是一具死人的尸体,白玉堂瞬间面无血色,脸白得比展昭还要骇人,“怎会这样?!方才他还高热不退,怎么现在突然就……”
身后的顾惜朝解释道:“中毒之后先会发热,等毒性蔓延全身就会如此了。”
床边的白玉堂愣怔了一下,忽似想到了什么,猛回身、恶狠狠地盯住门口地上趴伏着的人,咬牙切齿道:“果然就是这奸人暗中下毒,还敢撒谎说铁球上面不曾淬毒……”
边说着,人已凌空扑至,寒光一道,照其脖颈处疾劈而下。
眼看已经断了双手的蔡老三眨眼间又要身首异处,血溅当场,忽听“当”地一声响,逆水寒剑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及时架住了画影。
“白兄弟,此事蹊跷,不能杀他!”
受阻的白玉堂死死地瞪着戚少商,眼都红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案发现场发现了你连云寨的证据,是展昭信你、帮你,可你是怎么对他的?你亲口说问过这厮没有下毒,那你现在又作何解释?”
面对白玉堂的厉声质问,戚少商神色不变,冷静道:“据我说知‘黄山四铁球’从不用毒,就算要用,也不该是蜀中唐门的‘霜降’,此事疑点重重。你若此刻一时冲动杀了他,那真相将永远石沉大海。”
说完,戚少商收剑、蹲低身体,一边解开那人的哑穴,一边唤顾惜朝道:“顾兄弟,你来帮忙搜身,看看可有解药?”
顾惜朝还未答话,白玉堂已然气急败坏地吼道:“哪个杀手杀人时还随身带着解药的?戚少商你快让开,白爷爷定要把这凶手大卸八块!”
“这位白少侠此番所言倒是不差,”顾惜朝的声音幽幽响起,“而且唐门的‘霜降’本就无药可解。”
尽管如此,戚少商仍未让开,只盯着趴在地上汗如雨下、全身如筛糠般发抖的人,沉声问道:“是不是你给展昭下的毒?”
“没有没有,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蔡老三先前虽被点了几处大穴,但听力未损,三人方才在房中的一番对话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直吓得魂飞魄散,早就想为自己开解了,奈何不能说话。眼瞅着就要被那自称“白爷爷”的青年一剑夺命,只能闭目待毙,还以为就要变成个屈死鬼了,不想被戚少商挡住救下,又解了哑穴,那还不赶紧开口解释,一迭声地竟是停不下来了。
听他亲口承认没有下毒,戚少商掀起眼帘看了白玉堂一眼。
“凶手的话你也信?”白玉堂毫不客气,挺剑指着戚少商,“不是他还能是谁,难道是你?”
“不管是谁,先救人要紧。”戚少商回头望向顾惜朝,“既是此毒无药可解,那顾兄弟可有其他办法?”
“我此前也没遇到过这种毒,只是有过耳闻,并不知晓其化解方法。”顾惜朝蹙眉沉思片刻,才又说道,“不过若从药理来讲,任何一种毒素侵体,无非是通过血流或经络进入五脏六腑,而习武之人体内有真气流转不休,这便好比一道无形的屏障。按白少侠所说,展昭身体结霜不久,应是中毒不深,若以浑厚内力助他驱毒,或许可行。”
“有道理!”白玉堂一听此言,立刻扔下蔡老三和戚少商,转身奔回床边,放下画影,就要将展昭扶起。
“且慢!”顾惜朝出言制止,“我要先替他诊脉,确定真是‘霜降’之毒才行。”
“这……”白玉堂下意识就用身体挡住展昭,一边侧目盯着顾惜朝看,神色犹疑不定。
——到底要不要让此人靠近猫儿?接触猫儿?
——这件事会不会是什么阴谋?猫儿会不会有危险?
——此人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而更巧的是还能断“霜降”之毒,难道仅仅只是“无巧不成书”?或是那什么所谓的“宿命”?
——此人虽做书生装扮,但举手投足、回眸展眉,都有不容忽视的凌厉气势,狂傲如自己,也隐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逼面而来。
——此人究竟是谁?真的只是在投军途中来客栈投宿的过客吗?
心念电转,踌躇不决,不由地抬眸朝戚少商望过去。
戚少商也在望着白玉堂。
视线交汇,青年眼中流露出的疑惑与担忧藏都藏不住。
于是他迈步走了过来。
“白兄弟,我知你担心展兄弟的安危,可眼下时间紧迫,我们三人中只有顾兄弟懂医术药理,再拖下去毒素侵入肺腑,怕是内力驱毒也不能了。”
说完,又伸出手在白玉堂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白玉堂皱眉,目光在戚顾二人脸上来回逡巡着。
“戚少商,你就这么相信……”
“顾惜朝。”被怀疑的人倒是泰然自若,毫不惊慌,主动接口报出名字。
“我们现在别无选择不是吗?所以只能相信他。”话虽如此,戚少商的声音听起来却是沉稳镇定的,仿佛成竹在胸。
静了须臾,白玉堂终于咬了咬牙,侧身让开。
顾惜朝走到床沿坐下,缓缓伸出右手,就要搭向展昭的脉门。
白玉堂紧盯着他的一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顾惜朝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多谢戚大当家信任,”他忽然掀起眼睫,目注戚少商,唇角微弯,“我与展昭和你们二位均无仇怨,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害他。”
白玉堂听得一怔——明明是自己从始至终针锋相对,处处提防,为何他这句解释却是对着莫名相信他的戚少商所说?
心头疑云重重,不禁再次将目光转向戚少商,发现后者一直幽黑如深潭般的眸中掠过了一道水花惊溅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