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夜晚倒是有了一些热闹劲，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出了袅袅白烟，在夜色中，就像是不断上升的灰色云朵。

屋内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给这个冰冷的冬日夜晚带来了一丝暖意，偶尔还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声和大人们的叫唤孩子回来吃饭的声音，远处还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

两人安安静静的走着，直到在村子最边上的一个瓦房渐渐在黑暗中露出了形状，许衍的家到了。

到了最外面的院门之后，许衍打开门，没有立马进去，而是轻轻的朝里面喊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话音刚落，随即屋子里便传来了一句沙哑又期待的回应：“哎。”好似已经等待了很久一般。

许衍刚准备推门进去，看到楞在门口的顾凯之后，刚想问怎么了，然后顾凯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我可以进去吗？”

“啊，可以呢，进来吧...”他微微的低下头，眼睛不太敢直视顾凯。然后微微斜过身体，好像在邀请顾凯进去一般。

顾凯进去了，为什么之前要问，因为许衍家真的是不太富裕，一个老爷爷带着一个孩子，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收入。

他担心许衍会有一些自卑的情绪，年纪小的孩子其实在很多时候，对于情感的接受是非常直接的，他能够非常清晰的感觉到你对他是好，还是不好，而情感的缺失会又让一些孩子变得极其敏感。

所以很多时候他们会在意，但是他们不会直接说出来。

因此顾凯要做的就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给予一定的尊重，在最大程度上让许衍对自己放心，但是这个距离一定要慢慢缩小。

他不想当流氓，当然也不想一直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许衍家入了院门之后是一个小院子的形式，院子很小，大概十平米左右，院子铺满了高低不平的青砖，那些青砖因为以前杂草丛生没有及时修葺而被一块一块都顶了起来，所以现在都是凹凸不平的。

正对院门的显而易见的就是主屋，左边应该是柴房工具间，因为顾凯看到了劈柴的斧头和木篓子等工具。右边应该就是平时烧饭的地方，因为门上贴了一个灶神爷。

在后面的许衍关了院门之后就进了主屋，顾凯紧随其后，进了屋子。

屋子里昏暗一片，也非常的简陋，正对门的墙上有一个横过来的长条形的桌子，宽度很窄，上面放了两个排位和一个小香炉,桌子两侧还有两个长条形的板凳。

然后房间的中间是一个正方形的大桌子，桌子正上方一个焦黄的钨丝灯悬挂着，此时正随着进门带进来的风微微的还在颤抖着，整个屋子在一明一暗中切换。

从左边的屋子走出了一个老人，老人拄着一个拐杖，瘦骨嶙峋的慢慢的挪动着，人还没有出来的时候，顾凯就听到了巨大的喘息声，像是抽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老人看到许衍之后，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彩，然后看着许衍说了一句：“好孩子。”

许衍上前去把老人扶着坐在了凳子上，拿出桌上有一个印有红双喜的搪瓷杯子，接着从桌底下拿了一个外面的塑料都已经开始泛白，手把都开始松动的红色热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后递给老人，又拿了一个杯子同样给顾凯倒了一杯水，然后对顾凯小声说了一句：“你随意坐吧，喝点热水。”

顾凯一开始没动，而是看着那个两个红双喜的搪瓷杯子出了神，心想这可能是许衍“父母”结婚时候用的杯子吧，他们一直用到了现在。

许衍见顾凯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以为他是嫌弃，然后又有点着急地凑上前说道：“这个是我用的，如果你嫌弃的话我给你换碗装吧，我家只有这两个杯子...我”许衍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顾凯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口水。

猛地咽下去还准备和许衍说他不嫌弃，但是太着急，就把自己给呛到了。

“咳咳咳，我咳咳咳...我一点也不咳咳咳...嫌弃的。”话还没说完，然后水就从气管呛到鼻腔，只见顾凯边咳嗽水边从两个鼻孔里面缓缓流了出来。

顾凯意识到了喝下去的水从鼻子里流出来之后，脸涨得通红，一脸羞窘尴尬地看着许衍。

许衍看着顾凯红彤彤的脸，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然后拿了干净的毛巾给顾凯，这次顾凯反而是小心的拿过了毛巾，然后擦了擦鼻子下面残留的水渍。

顾凯下意识地看了看毛巾，结果毛巾上一团黑色的痕迹。

他有点奇怪，毛巾不是干净的吗，怎么擦还擦黑了？

他又下意识地又擦了擦脸，毛巾越来越黑！

顾凯惊恐地抬起头看着许衍，又看了看毛巾。

“这...毛巾怎么黑了啊？”

“啊，哦！你去洗洗脸？就是那个下午张老师那个黄土块溅在你脸上了，然后你脸上又有点水，然后就糊起来了。”许衍说得很委婉。

什么有水！

那分明就是顾凯哭得一塌糊涂的泪水。

惨不忍睹！惨不忍睹！顾凯此时又想哭了。

许衍看顾凯脸色由红变黑，此时都有变白的趋势了。

他问道：“要不要洗个脸？我给你...”准备点热水？

“要要要！水龙头在哪？”顾凯没等许衍话说话，立马说道。

“在院子里面，但是现在水很冷，我给你...”

“我出去一下。”

许衍话还没说完，他本想说帮顾凯准备点热水的。但是顾凯已经飞速冲了出去，随后水龙头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许衍有点蒙，然后他看了看爷爷，爷爷笑了。

很快，也就一两分钟吧，外面一个人边用袖口擦脸边走了进来，带着寒风。电灯泡又被刮得悠悠转动，屋子内的灯光又开始摇摆。

“这下干净了吗？”顾凯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嗯，很干净。”他没说的是，冬日的水把少年的脸冻得红红的，像是番茄一样。

随后他又把毛巾递给了顾凯道：“用毛巾擦吧，别用袖口了。”

“嗯，好。”顾凯接过毛巾，但是他不敢再擦脸了。

“那我先去忙了，你休息会。”说着把自己的书包放进房间里面然后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左边就亮起了昏暗的灯。

随着钨丝灯缓缓稳定下来，屋内的光也渐渐聚拢了起来。

老人这时看到了站在桌子旁边的的顾凯，费力的睁了睁已经有一丝浑浊的双眼，定了定神然后对他说：“孩子，来坐着吧。”

顾凯顺势坐在了老人的旁边的长条凳子上，然后用脚稳住了长条凳子。

“你是阿衍的同学吗？”老人用他那浑浊的眼睛看着顾凯，虽然老人的脸上已经布满了老人斑，但是不知为何顾凯就是从中看出了一丝暖意和一丝亲切。

“是的，我是他同桌。”顾凯回复道。

“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啊，你是哪家的孩子。”老人想了一会儿，原本有一丝聚焦的眼睛又发散了起来。

“我就是村子西边的顾家的。”

“哪个顾家？”老人似乎有些记不清了。

“就是那对男女都出去打工，然后再也没回来的那个顾家。”顾凯似乎毫不伤心，非常平静的说出了自己家里的情况。

“希望他们平安吧，那你爷爷奶奶还行吗？老久没见过了，你看我这腿，自从走不动路了我就很少窜门了啊”老人叹了一口气，锤了锤自己已经跛了的腿。

“前年就都过世了，两个老人都老年痴呆了，没有办法照顾自己，上次大雪天，两人出门，路又太滑了，两人一起摔下去了，就都没了。”说到爷爷奶奶的时候，顾凯似乎有了一丝动容，因为他眼睛开始变红了，原本刚刚因为咳嗽而嘶哑的声音，然后现在说这些话，仿佛都格外有一丝悲伤了。

“那你现在怎么过的？”老爷子叹了一口气，随后又摇了摇头。

“现在跟着婶婶他们住在一起的，婶婶是个好人，还给我一口饭吃。”

“哎，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老人说着伸出手，干枯的手上没有一丝肉，手上的经脉就像是失去了活力的藤曼，奄奄一息地在为本体输送着能量，做着最后的贡献。

那双手，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以前干过很多重活，但是这个手却轻轻的摸上了顾凯的头，一下一下的，很轻。

而顾凯，感受到了每一次搭在他头上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却充满着怜爱。

“你觉得阿衍这个孩子怎么样？”老爷子看着顾凯，忍不住问道。

“是个好孩子。”顾凯毫不犹豫的说道。

“好孩子有什么用，他也命苦啊。”似乎是顾凯身上散发的善意和真诚，让老人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出了这句话，又或者是老人很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许衍的事情，所以老人说出他命苦之后，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水光，还有着很明显的难过和无奈。

“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了，我总不能老是依靠我的婶婶，婶婶去年刚生了孩子，我叔叔也在县城做起了小生意，他们最近也几乎都在县城，以后也会一直在县城的。所以我以后想和许衍搭个伴，也不知道许衍愿不愿意。”顾凯说道。

“许衍是个好孩子，你真心对他，他也会真心对你的。他这孩子，就是心太善良了。”爷爷没有给予顾凯的问题肯定的回答，而是告诉顾凯真心是需要真心去置换的。

“我会的，我以后一定会真心对待许衍的，我以前太胆小了，但是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许衍的。”顾凯说这话的时候，如果有人看到，没有任何人会嗤笑这个孩子，因为他脸上满是与之不符的成熟和坚毅，因为这一刻，他的眼中有光。

“你真的会吗？”老爷子几乎有一些哽咽地问道，太久了，太久没有人这么对待许衍了。

“我会，因为这也是我为什么来到这里的目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重新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你也是好孩子，帮帮他吧。”老人似乎有一些激动，他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咳的整个背都佝偻了起来。

人世间啊，有多少万般无奈的事情，但如果不是真的无可奈何，谁又会求着一个孩子来帮忙呢。

顾凯没有回复，而是通过那扇门，看向了正在厨房间烧火的少年，他那么瘦弱，但是他又那么坚强。

“去吧，不用陪着我这个老人了。”老人看着顾凯盯着许衍的方向，内心不觉有一丝欣慰，这个世界能带给许衍的爱和陪伴太少了，若是有这么一个人能够陪一陪许衍，即使仅是一小段路，也许那孩子能够高兴一点吧。

“谢谢爷爷。”说着顾凯便站了起来，朝厨房走去。

许衍在灶台的后面生火，手里正拿着一把干稻草在用火柴点火，顾凯见了上前去接过那把稻草然后对他说：“我来点吧。”

“我会点。”许衍还有一些变扭。

“我知道你会。”顾凯他当然知道许衍自己做了很久的饭肯定会点火，但是他的脑海中又想起来上一世有一次扶住差点跌倒的许衍的时候，正好看到许衍胳膊上星星点点的疤痕。

顾凯问他是哪来的，许衍丝毫不在意地说道是因为以前冬天烧火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掉在衣服上的火星子，然后被烧着了，所以就留下了烧伤，想到这边的时候顾凯心脏就有些发紧，他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许衍说：“你去忙其他的，我来给你生火。”

拿着干稻草，做到了灶台后面的小凳子上，用火柴点起了稻草，吹了两口之后见稻草着了起来，然后小心地塞到了锅膛里面。

而那边的许衍看到顾凯的动作，有了一丝迟疑，但是顾凯在那认真地看火着没着，那神情似乎比看啥都认真一样，许衍的嘴角忍不住弯起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小小的弧度。

烧火间的顾凯抬起头，透过氤氲起来的雾气，看到了许衍青涩的脸，很瘦，巴掌大一般，眼下也有一丝乌青，但是眼神却很纯粹且坚定，那一瞬间许衍也看了过来，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上了，许衍朝顾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笑意慢慢侵染进眼中，就像是给了一个孩子一块糖，他就给你展现一个甜甜的笑容一般的单纯。

但是那一刻顾凯并不想笑，而他的心就像是有人在用力拧紧了一样，那么疼痛，而眼泪就这么涌出了眼眶。

许衍看到顾凯的泪水的那一刻，瞬间惊慌了起来，他立马放下锅铲然后走过来，随即蹲在顾凯面前，小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被烟熏到了？之前下雨了这些木头可能有一点湿了，所以烟可能比较大。”

“是啊，烟太大了，都有点迷了眼了。”说着顾凯眨了一下眼睛，那泪水就顺着脸颊缓缓滴落了下来。

“难受吗？能睁开吗，不能的话我给你吹一下吧。”许衍有些焦急的看着眼睛有点红的顾凯。

“好像不太能，睁不开。”顾凯说着就要伸手去揉。

许衍眼疾手快的抓住了他的手，一只手稳着顾凯的下巴，另一只手缓缓的抬起了顾凯的眼皮，然后轻轻的吹着，顾凯看着许衍慢慢靠近的脸庞，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似乎微微在颤动，看着他那认真的态度...也看到了满手的冻疮。

顾凯忍不住盯着白皙手指上的点点红肿，眼睛像真的被烟熏到一般，又一滴泪水快速滑落，滴到了许衍捏着顾凯下巴上的手上。

只见许衍的手一抖，那滴泪水就顺着手指，流过红肿的冻疮，流过被烫过的伤疤，隐没在了手腕的衣服里。

“怎么了？弄疼你了吗？”许衍更加慌张，手足无措的拿开了稳着下巴的手。担忧的看着顾凯。

“没疼，就是感觉快好了，眼睛有点干涩。”顾凯的视线还在许衍的手上。

“那你眨一下眼睛看看好了吗？”许衍稍微退后了一些距离，认真地看着顾凯。

顾凯听话的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开心的对许衍说：“你真厉害啊，真的不难受了。”

许衍听了之后，仿佛是不太习惯别人这么夸他，有一丝微微的羞窘，连带着耳尖都染上了一丝丝微粉色。

“好了就行，你离锅膛远一点，别再被熏着。”然后他站起身，重新熟练地拿起了锅铲。

饭烧好之后，顾凯就准备起身告别了，虽然许衍留了他吃饭，但是顾凯也不好意思，毕竟其实顾凯一个人的饭量顶他们两个。

道别之后，刚走到门口，许衍手里拿了一个东西从厨房走了出来，在黑黢黢的门口，两人相对站着，随即一个烫手的东西塞进了顾凯的手里，软软的，还有一丝香味，是红薯。

“路上暖手吧，谢谢你今天帮我。”清冷的月色下，那人白皙的脸颊似乎更加的莹白，但是确实健康的白色。

顾凯接过红薯对许衍说道：“快进去吧，外面很冷。”手中的红薯温暖的已经不只有顾凯的手了。

“你也慢点走，对了，红薯要趁热吃。”许衍带着微弱的笑意看着顾凯。

“啊好的，谢谢小许老师了，那...那我先走了。”

沐浴着清冷的月色，顾凯缓缓地向前走着，走到拐角的时候，他忍不住回了头，回头的那一瞬间，他发现那个人儿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刮骨般的寒冷因红薯甜腻的味道都变得有一丝温柔了起来，原来冬天的夜晚也可以那般香甜，手里、心里也都是暖洋洋的。

顾凯想起来一件事情。

上一世，有一个孩子坐在石碑前，哭的已经喘不上气来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带着属于秋天地寒冷，毫不留情地打落在他的身上，他忍不住打着哆嗦。

而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红薯被递了过来，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放在他的双手上。

那个身影从未言语，一把破旧的雨伞，一个瘦弱站立的身影，一个完全湿透的肩膀，帮他挡去了风雨。

一切都是冰凉的，一切都是孤独的，一切都是痛苦的，唯有那个红薯，仅仅靠那一点小小的热源，却又重新点燃了他心中已经熄灭的火苗。

夜晚，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月亮，情绪起伏了一天的顾凯此时人有些迷糊，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他的思绪和意识像阳光下飞扬的灰尘，不受拘束，开始漂浮，拼接了成了一个个画面。

在这画面中，顾凯看到了许衍。

许衍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