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车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凳子上，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叠着衣服。

他的周围堆满了一摞又一摞的衣服，筑起了高墙，将他整个人都被埋在其中。

尝试大婶这一方法的顾凯把衣服堆好之后，忍不住抬了抬脖颈，脖颈酸涩僵硬到无法动弹，展开双臂想要活络一下筋骨，却听到“咯咯咯”的声音。

顾凯在晃动自己脖颈的时候，突然视线扫到了旁边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定睛一看，已经快要九点了，但是顾凯到现在还没有吃过晚饭，他回想起刚才那个大婶说，要是加班得和门口的大爷说一声，才缓缓起了身。

打开门，夜色像薄雾一样立马朝他侵袭而来，抬头看到的是巨大的月亮盘子。

清冷的月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了夜空中，给整个夜空渲染了银白色的光。

从顾凯背后卷帘门内溢出来的灯光也在不断往外探索，好似要与这清冷的月光相融合一般。

朝远方看去，离车间门五十米远左右是服装厂的大门，大门最旁边有一个小屋子。

小屋子关着门，但是透过窗子，里面橘黄色的灯光像是一个保护壳，将整个屋子包裹在内。

就像雪夜中人们所使用手提灯笼，那橘黄色的灯光在给人们照亮远方路的同时，还能够给周围孤寂的夜晚加上一层温暖的滤镜。

顾凯知道那就是老大爷的门岗了。

在靠近的时候还能够听到老大爷屋内传来的声音，像是老式收音机发出来的声音，时不时还会有刺耳的“滋滋滋”的噪声。

走到门口的时候，顾凯敲了敲门，一开始还没有人回应，倒是那从收音机里面发出的说话声变成了唱戏的小曲声音，时不时还能听到大爷跟着哼上两句。

顾凯又敲了敲门，这次使了劲。

“谁呀？”屋内传来了一声有劲的回应，似乎还有一丝生气，像是被谁打断了正在欣赏小曲儿的闲情逸致。

“大爷，我是今天刚来的，我找您有点事儿。”顾凯大声朝里面叫唤道。

屋内传来了“咯吱”一声，像是木质工具被挤压的声音，然后是鞋子拖地的声音，随即“吱呀”一声，木头门被从内打开了。

开门的那一瞬间，清晰地唱着黄梅戏的腔调仿佛把人拉进了现场一般，“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鼻子双飞在人间~咿呀。”那恩恩爱爱、粘稠拉丝的情调让着破旧的屋子看起来都暖和了不少。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脸上虽然黑黝黝的，但是精气神看起来倒是还不错的大爷出现在了顾凯的面前。

大爷朝顾凯的后面看了看，好像是看到了远处车间亮着的灯，随后对顾凯说道：“外面冻死个人了，你个小崽子赶紧进来。”

然后侧过身子，顾凯顺势就进去了，大爷立马把门给关上了，仿佛再晚上一秒钟，外面那叫作“寒风”的凶猛恶兽就要夺门而入一般。

屋内果真是暖和的，地方很小，入眼的只有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床尾的地方放了一个小桌子，那个唱着小曲的收音机还在咿咿呀呀的。

小桌子上摆了一叠油炸花生米和一瓶红星二锅头，酒瓶旁边放着一个印着毛爷爷头像的搪瓷杯子，空气里充满了油炸花生米的那种特有的油香味和酒的辛辣味。

床对面是一个另外小桌子，桌子上方是一个已经关上的窗户，窗户上糊满了发黄的报纸，但是很奇怪的是，报纸上几乎都缺了一块。有些是中间缺一块，有些是边上缺一块，缺的地方很小，只有半个巴掌大小。

而那桌子上面则摆了一个小本子和一副老花镜，看来这应该是平时老大爷工作的地方。

虽然看上去很简陋，地方也比较小，但是收拾得很干净。

在这个寒风阵阵的冬季夜晚，一个小小的屋子，遮风避雨，可真是个适合呆着的地方。

大爷从床底下拿了一个小板凳给顾凯坐，顾凯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下面堆满了东西，一叠一叠摞得整整齐齐。因为床底下没有太多光，所以也看不太清楚。

顾凯没有过多在意，接过小板凳便坐在门后面的位置。

大爷把板凳递过去之后，很熟稔地脱了自己的大布鞋，然后又盘腿面对顾凯坐在了床上。

通过这一系列动作，顾凯发现，老大爷似乎有点瘸。

“小崽子，啥子事？”大爷捻了一个花生米丢在嘴里，然后嘎嘣嘎嘣地嚼着，那一撮小山羊胡子随着大爷嘴的蠕动，上下不停的摆动着。随后又端起了毛爷爷搪瓷杯子大力地嘬了一口，“啧，哈！”。

现在在飞舞的不止是胡子了，连眉毛都开始飞舞了起来。

“我是今儿个刚进来打工的，我叫顾凯，我今天晚上需要加会班，需要麻烦大爷给我留个门了。”顾凯也不怵，笑眯眯地说道。

大爷一听，两个眉毛蹙到了一起，奇怪道：“你个崽子多大了，大过年的出来打工？”

“没爹没妈，这不学校刚放假，赶紧出来挣点钱，买点吃的过个年啊。”顾凯刚说着，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叫了起来，那声音大到连边听小曲边听顾凯说话的大爷都听到了，忍不住超顾凯的肚子看了一眼。

“没吃饭啊？”大爷说着。

“忙忘记了，我那有大饼，马上说完话就回去吃了。”顾凯有一点不好意思，低着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上面散落的线头。

“行啊，你要干到几点？我给你留门。”大爷用那眼神已经有一丝发散的眼睛瞅着顾凯。

“十二点多吧，大爷你方便吗？”

“方便你大爷？这个点哪个不困觉的？”大爷一听顾凯说十二点，气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捏着准备送到嘴里的花生米都被捏碎了，掉到了裤子上，大爷立马拾起来丢进了嘴里，嘎吱嘎吱的嚼着，还恶狠狠的盯着顾凯，仿佛是怪他把他的花生米吓掉了一般。

“大爷，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是从上面清溪村里来的，实在是没地儿去，想着能多做会就多做会，正好也打发一下时间。”顾凯这个时候真的是有些紧张了，因为说实在他是真的没地儿去，也不可能去那个亲戚家。

“你在这没认识的人？”大爷看到顾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缓缓放下了自己的眉毛，想了几秒钟然后问顾凯。

“其实有个亲戚，但是实在是不熟，而且过年了打扰人家也不好。”顾凯老实地回复道，他忍不住按了按已经开始抽搐痉挛的胃。

“车间最角落的那个墙后面有个小房间，是给以前的水电工临时歇脚的，但是最近水电工也已经回家过年了，短期内不会回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晚上可以睡那边。”

顾凯听言，立马盯着大爷，眼里的感激之意都已经遮掩不住了，一个劲儿的往外散发，“谢谢您嘞，大爷。”顾凯这个时候才像个孩子一般，头顶的那几根毛都忍不住翘了起来，还忍不住站起来给大爷直愣愣的鞠了一个90°的躬。

“没事，你赶紧吃东西去吧，你肚子里的曲儿唱的都快比我收音机里的曲响了，那我到底是听收音机唱还是听你肚子唱啊。”

大爷说着抬起之前捏花生米的手，一个劲把手往外挥，“去去去，快走。”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

“哦对了，如果要喝热水的话可以来我这边打。”老大爷看着顾凯那毛大孩子但是格外懂事的样子，也忍不住有一丝怜惜。

“谢谢大爷，早上大婶儿给我留了一点，现在还是够的，那我先走啦，不打扰您嘞。”顾凯把小板凳收到不碍事的地方，然后拉开门刚准备出去。

“哎哎哎！等下”大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了顾凯。

“怎么了大爷。”顾凯停住动作问道。

只见大爷下了床，在工作桌下面翻了翻，随后拿出一个瓶子给顾凯。

“喏，这个拿去喝，酸不拉几的我不爱喝，我想你们孩子应该很喜欢。”只见大爷递过来一个白色的罐子，上面是绿色和红色的商标。

“这怎么好意思啊！”顾凯连忙推脱。

“叫你拿着就拿着，废话怎么这么多的呢？”大爷脾气又上来了。

“那就谢谢大爷了，那我就先走了。”顾凯接了过来，发现是一种酸奶，在大城市里面才有得卖的呀，很受孩子的喜欢。

“快走。”大爷重新回了床上。

顾凯也利索地出了门。

出门之后，背靠在门上，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正在独自美丽的月亮，还轻轻地嗅了嗅，好香甜的月亮，真像我的红豆饼啊。

借着月光，他回到了车间内，从自己的包里小心地又翻出了下午吃的红豆饼，还从大婶的红色塑料热水瓶倒了一瓷缸子热水，热气袅袅往上升起，在顾凯的眼前氤氲出了一片水雾。

热气腾腾的水雾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一个孩子的身影，瘦瘦小小的，弯着腰，拿了一把镰刀，一把一把地割着草，因为用力拽着草，锋利的草顺着力道划过没有保护的手，一道道血痕便骤然出现在了手掌，但那个弯着腰的孩子并没有停下动作，只是甩了甩手，然后继续一下一下。

汗水都不用顺着脸颊，而是直接从额头上凝聚滴落了下来，滴在了那褐色的黄土地上，一滴两滴，一滩两滩。

顾凯像是一个幻影一样，站在那个弯着腰的身影的后面，一直盯着那个身影看着，直到那个孩子中心不稳，忍不住向前栽去，顾凯下意识冲上前去拉住那个孩子，他的手直接穿过了那个身体，那个孩子还是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用双手肘撑住了头，双膝磕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默的“咚”。明明声音都被泥土和大地听了去，但是为什么会那么响，就像是嗑在了心上，敲击在心尖上一般的响亮，让整个心似乎都因这声巨响而颤抖了起来。

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没有动，但是渐渐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就像是慢动作一样，直到整个头深深的埋在了双肘之间，随后那瘦弱的肩膀颤抖了起来。

没有任何声音，只是在漫山遍野的草里，有这么一个孩子，在痛苦，在无声的痛哭。

还有一个人，站在这个身影的旁边，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看着他痛哭，却没有任何办法。连抱一下，都没有办法。

那个下午，那个孩子哭了多久，另一个人就站了多久。

袅袅的水雾渐渐散去，顾凯眼前又清明了起来。

苍白的灯光照射在乳白色的墙上，让顾凯晕眩了起来，胃也开始剧烈的绞痛起来。顾凯这才清醒了过来，他大灌了一口热水，然后温柔地咬了一口红豆饼。

红豆的香味像是变成了实体，在他的胃中，在他的身体中充实起来，驱散了寒意，给开始痉挛的胃温柔的抚慰。

而此时此刻，远处的另一个人，坐在外面院子的门槛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微微仰起头，看着远在天边的那轮洁白的月亮，看得那么认真。

他在月亮上，看到了一个脸，先是很普通的一个脸，没有任何的特点，但是渐渐的这个脸会哭，沉默着大滴大滴地流着泪水，这个脸上开始出现了一种颜色，是悲伤的颜色。

然后啊，这个脸会对他笑，满脸泪水地对他笑，后来这个笑就一直挂在了脸上，有欣喜的笑，有怜惜的笑，有开心的笑，也有痛苦的笑...原来笑也可以这么丰富啊。

突然地，这个脸会很凶，狠厉到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戾气，仿佛是将内心被阴暗的一面完全释放了出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但是这个凶不是对他的，是对欺负他的人的，是为了保护他。

重新面对他的时候，这种凶就会立马被掩藏起来，露出另一种笑，害怕他难过的笑。

渐渐地，这个脸会变得成熟，就像是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一样，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真无邪，而是认真至极，认真思考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有星星，是那般的吸引人。

那个人，手很温暖，牵着他穿越黑色灌木林的时候，很温暖。

那个人，声音很温暖，在黑色的灌木林中，大声说话的时候，很温暖。

那个人，脸很温暖，对他释放善意的时候很温暖。

那个人，就是温暖。

寒冬中的温暖。

许衍缓缓地笑了。

空无一人偌大的车间，还有一个身影依旧在忙碌，伏案而做，夜色已经很深了，那个伏案的肩膀渐渐无力地开始耷拉下来，手上的动作也开始慢了起来，但是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橘色灯光笼罩下的屋子也暗了下来，一直咿咿呀呀的小曲儿也停了，随后呼噜声开始奏响了，夜晚总是漫长的。

那个缓慢的身影，也停住了。

一切都寂静了下来。

唯有时光在缓慢地流淌，像是细细的涓流，向前方奔波而去。

再漫长的夜晚，也会迎来日出。

作者有话要说：“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鼻子双飞在人间~”出自“天仙配”；

那个奶其实就是AD钙奶，根据相关的资料证明,娃哈哈ad钙奶是从1996年开始就已经开始生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