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坐在了门槛上之后，许衍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摔成两截的铅笔和木头笔套陷入了沉思。
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将那张沉重的草稿纸吹了起来，惊醒了正在发呆的许衍。
他一下子回过了神，随即把铅笔和笔套捡起来之后又重新套在一起，小心地夹在本子里，然后又叠好了草稿纸，随后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端进了屋子，许衍将发灰的毛巾放进滚烫的热水里浸泡，走到床尾，脱去了老人的袜子，干枯畸形的脚出现在了眼前，随后用挤干了热水的毛巾擦拭着老人的脚心。
汤婆子并没有将热量传递出去，爷爷的脚底还是冰凉一片，待热水擦拭之后稍微有了点温度，但是很快又稍纵即逝。
透过宽大的裤腿，许衍将毛巾从小腿慢慢热敷，敷一会就重新烫一下毛巾。
最后擦完两个小腿之后，给爷爷重新穿上袜子，然后把毛巾挤干了水分后放在老人的膝盖上缓解酸痛。
可以明显看出昏睡的老人的眉头稍微的放松了一些，不再是紧紧的攥着了。
就这么热敷了十多分钟，水盆里的水已经完全失去温度了，许衍给老人重新掖好了被子，出了门。
之前在湖边洗衣服的时候，冰凉的湖水刺激的整个手都仿佛要麻木了一般，写作业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现在有将双手放在滚烫的水里之后，整个手变得又痛又痒，许衍忍不住给手心哈了一口气，随后用力搓了搓自己的双手。
随后再次回到自己之前待的地方，坐了下来，刚准备打开自己的本子。
“咚咚咚—许衍在家吗？”外面传来了叫唤他的声音，许衍上前去打开了院门。
“啊，是王叔啊。”
门打开之后，是村子里的一户人家。
只见他正系了一个白色的围裙，上面已经沾染了点点血红的痕迹，手臂上带着黄色的乳胶袖套，一直顶到胳膊肘的地方。
脚上穿着一双黄底黑面的高筒胶鞋。那人手里拿着一只已经烧到尽头的烟，两只耳朵的旁边都叼着一只烟。
“我们家正在杀猪，想请你帮帮忙。”那人见许衍出来之后，拿着烟的手背到了后面，然后侧过头吐出了嘴里残留的烟雾。
“谢谢你啊王叔，可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许衍自知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
“哎！我今天杀的这个猪可得有二百来斤，膘肥的很。所以村子里大家伙好些人都想要买一点，所以我想请你去帮我算算账，我算不清的，我那儿子今天又生病了，在家蔫了吧唧的。对了，我先回去烫猪，你马上来啊。”老王似乎也不给许衍什么拒绝的机会，说完之后就匆匆趿着他的高筒胶鞋走掉了。
许衍听老王噼里啪啦了一堆，也没找到插嘴的地方，人还不给拒绝的机会，都已经走远了。
随后一阵一阵白雾飘在了路上。
老王原名叫王富贵，是村子里养猪的一户人家，每年都会在过年前期杀猪，而村子里有要买肉的也会在这个时候到他家这边买，一方面方便，另一方面老王这人实诚，不缺斤少两，还会给些边角料。
在许衍没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卖猪这个行当了。所以怎么会算不清呢。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都想给他帮忙，顺便还可以讨要一点边脚料，所以他根本不缺要给自己帮忙的人，更别说上门去请别人帮忙了。
只是因为之前许衍救过他家唯一的独苗苗，当时给许衍钱许衍也没肯要，这老王看许衍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后来每次赶上杀猪的时候，都会让这个什么也不会的许衍来帮忙，然后给他一些猪肉啊、猪内脏啊这些的。
第一年，老王直接送货上门，许衍没肯收。
一番推辞之下，趁许衍不在家放在他家了。但是当天许衍要是看到了，还是会归还过来。
所以老王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好在许衍最后也会收下。
话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那王富贵家的孩子叫王幸运，取名叫幸运是因为他妈在生他的时候胎位不正，生了很久，差点以为快不行了的时候，他爸王富贵在外面哭得昏天黑地，撕心裂肺，躺在地上哭，便跺脚边哭。
哭得把王幸运他妈吓了一跳，硬是撑着一口气撑过来了，命虽然还在就是也不能再生孩子了，王富贵看老婆没事，哭得说道：“辛苦了老婆，以后咱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这娃起死回生，属实是他妈妈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现在又是王富贵家的独苗苗，王富贵希望自己家的这根独苗以后生活能够顺利幸运。
于是干脆取名王幸运。
但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孩子从小就很倒霉。
倒霉的事情两只手再加两只脚伸出来都数不清啊，也不知是不是刚出生就把这辈子的气运全都耗光了。
老王有段时间还在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给孩子取名太随意了，没给孩子取个像大狗、二狗、狗蛋这样的名字，所以才不好养活。
这事儿让王富贵苦恼了很久。
而王幸运本人，实在是又菜又爱玩又倒霉的典型。
有一次一群孩子去掏马蜂窝，其他孩子都没事儿，那马蜂像是冲着王幸运去的一样，就他被蛰的要死，脸上肿得不成人样，恢复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睁开眼睛。
再说去捉泥鳅，其他人都能在泥鳅洞掏到泥鳅，就他拽出来的是蛇，还被吓得要死，发了几天烧才好。
雨季的时候，雨水丰沛，每次下雨前村子里面的湖里面鱼多得都往岸上蹦，这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去捞鱼。这种热闹王幸运肯定要去凑的，所以他穿着个宽松的大短裤就去了。
结果大家收获都很丰盛，只有王幸运被大鱼咬得差一点就做不成男人了，边哭边提着被鱼撑大的露出半个屁股蛋的大短裤回了家。
此事情让王幸运产生了一点点心理阴影，也被村子里面的人经常当做笑料。
虽说一直很倒霉，但是也一直这么跌跌撞撞长这么大了。
唯有一次，真的差点丢了性命。
前年，那个冬天特别的冷，风刮在人的脸上，像是抹了盐的刀子在伤口上刮一样，那叫一个地地道道的刺激。
村子后面的林子边上有一个大湖，就是以前捞鱼的那个。冬天的时候湖面结冰很厚很厚，可能要有一掌那么厚。
村子里面几个孩子平时也没啥可玩的，春夏秋天的时候还可以捞鱼摸虾，冬天更没东西玩。
在冬天稍微冷一点的时候，房檐上结的冰锥子他们都能拿来大战个四五百回合。所以那次冬天异常的冷，给他们赶上趣儿了。
他们非要在冰面上溜冰，你喊我我喊你，大家一窝蜂的都去了。
而王幸运这个人倒霉还爱玩的货，见大家都去他也非要去，于是屁颠屁颠地就跟着一群孩子溜冰儿去了。
王富贵说：“幸运啊，你就别去凑热闹了，感觉不是很安全。”你一跟风就容易倒大霉，这句话王富贵没敢说出来。
王幸运大言不惭：“爹，多大事啊，你看我多少次化险为夷，之前你不是还给我算命，说我命中有贵人蛮，就憋担心了。而且这湖都结冰了，安全得很，比我在地上走路还安全呢。”
说着王幸运就准备往外走。
“哎呦！”可能离王幸运出门也就十多秒吧，便传来一声哀嚎。
“怎么了？怎么了？”王富贵一听急了，快速起身出门问道。
“没事，这个门槛把我一绊。”王幸运踢了门槛一脚走远了。
王富贵：这孩子，走了那么多年的门槛还能被绊倒。
王富贵刚准备掉头回屋内，但是不安心。随后又回头看了看门槛，心想：是不是真应该拆了？就这门槛最起码把儿子绊了十几次了。
随后立马又摇摇头！关门槛什么事儿，都是你那儿子不上心！
林子里，湖边，十来个孩子聚在一起。
刚开始确实开心，冰面也没有什么问题，几个孩子你滑到这儿我溜到那个，还挺有意思的。
但是总是玩一个游戏又有些无聊，所以没多久，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出的主意，大家竟然纷纷开始说要比赛，比谁能在冰上跳的最高。
原话是这么说的：“哎呀，老溜来溜去也无聊，你看这冰这么滑，站稳都困难，不如这样，我们比赛谁能在冰上跳得最高怎么样。”
这王幸运倒是莽撞，非要第一个跳，好给大家展示一下自己引以为豪的跳跃能力，顺便在这湖里找回自己遗落的尊严！
他先是在冰上小蹦了两下，热热身，发现还挺稳固的，然后奋力一跳，你还别说，王幸运这跳跃能力还是比较强的，这一跳还真跳得蛮高的。
他骄傲地不行，对其他的小伙伴说：“怎么样。”
小孩子都是不服气对方的，都想争个第一，于是纷纷要出来比较。
然后一个个跳，有几个孩子非说刚刚没准备好，还要再跳一次，就这么乱哄哄地一轮跳下来之后，发现确实还是王幸运跳得最高。
所以他开始骄傲了，仰着下巴说道：“让我再给你们演示一下，你们可看好咯，最后一次啊。”说着做出预备动作，预备-起跳-蹦-落地，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得倒是不错。
但落地之后，没几秒钟就听到咔哒咔哒咔哒声猛烈传来，冰面的裂痕以他为中心，像蜘蛛网似的疯狂向四面八方蔓延。
旁边的小孩子听到声音都疯狂连爬带跑往岸上冲，边跑冰面边裂开，最后一个上岸的孩子半边身子在水里半边身子在岸上了，其他上岸的人立马把他拉了上去。
只有王幸运这个不幸运的跟个二愣子一样，愣在了原地，缓过神的那一瞬间他刚准备跑，“哐当”一声，冰面完全裂了开来，他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手忙脚乱上岸的孩子，看着大湖上面的冰四分五裂的，湖中间还有一个没有完全掉下去，扒拉着冰块的王幸运。
冬天的衣服穿得很厚，掉下去之后衣服吃了水，就像是秤砣一样，把整个人都往下拽，王幸运这个时候虽然慌张的不行，但是还知道死命地拽着旁边的冰块。
四周的小孩都吓呆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河。
只有一个人还清醒的让另一个小孩赶紧去叫人，那个小孩赶忙踉跄地跑了出去。
他们从附近找了根大树枝扔给王幸运，一群孩子在岸边大喊着，想要让他抓住树枝再把他拉上来。
但王幸运整个人都已经冻僵了，根本没有力气拽着树枝，而且几个孩子不断挪动树枝，时不时还戳到了王幸运扒着冰面的手。
岸上的人大喊：“王幸运，你抓树枝啊，我们拉你上来。”但是殊不知王幸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指连着整个身体被冻得发僵，扒着冰的手都开始慢慢脱力。
他整个人都在慢慢向下沉...他看着岸上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都开始出现了重影，岸边的呼喊声似乎也变得遥远...
直到晕过去前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一个瘦弱的身体扒开冰面朝他游来。
意识归于虚无的那一刻，王幸运想的却是：算命的算的可真准啊，这钱没白花！下次得再去算算那件事。
后来王幸运因为这次真的冻伤了，发了好几天的高烧，身体弱了起来，整个人也不再那么好动了，倒是林黛玉了起来。
他也知道了救自己的人是许衍，但是后来他和许衍很少见面了，因为他经常生病，所以几乎都待在家里。
偶遇的话，要么就是杀猪的时候，会看到那个帮他爸递工具，要么就是帮他爸算账的许衍。
所以他总是会要求他爸多给他一些猪肉，因为许衍太瘦了，似乎比自己这个病秧子都要瘦小。
但是却很有力气。
王幸运依稀还记得他在那人肩膀上的感觉，你说，明明那么瘦弱的身体是如何扛起一个衣服吃了水，人也完全没有意识的人呢？
“呼哈呼哈...快放我背上，快！”在不断颠簸之间，巨大的喘息声萦绕在他的耳边，王幸运意识有那么一两分钟是清醒的，他在这期间，似乎听到了这句话，但是寒冷让他已经无力再抬起眼睛去看到底是谁了。
许衍从王富贵家回来的时候，被塞了一扇排骨，一大块五花肉，一块猪里脊和一对猪蹄。
本来还有一些内脏，但是家里爷爷也吃不了，就退了回去。
把东西退回去的过程也非常的艰难，许衍一个劲儿的不要，王富贵一个劲儿叫他收着，最后还是王幸运穿着大棉袄，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手里抱了一个青铜的汤婆子，对他爸说：“可能许衍哥不爱吃这些内脏，爸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王富贵才就此作罢。
许衍提着一堆东西往回走。
“哎呀，这老王又给他这么多东西啊，老王对他可真好，得值不少钱呢。”
“可不是吗？谁叫人家救了老王的独苗苗，命根子呢。”
“你别说，可真是会救，一救就救到一张长期饭票咯，你说说是不是好命。”
“唉！还真是，说不定他就躲后面专门咒人家孩子掉水里，然后他再去救呢，你说当时那么多孩子，怎么就他上去了呢。这孩子心思不浅啊。”
“小小年纪，心思怪重的，整天阴阴郁郁又不爱笑，不知道琢磨什么害人的法子呢。”
“唉你知道吗？听说他还是个狐媚子...后面现在还跟了个跟屁虫，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前几天那个跟屁虫还为了他把那个二狗给打了。”
“还有这回事？”
“是啊，那二狗说...”
声音越来越远，许衍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需要经过村口，许衍忍不住看了看村口的那块大石头，石头依旧在，可是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一路走着，家家户户似乎有了年味，窗户上都已经贴上了自家红纸剪的福，屋内传来热闹的对话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久久未归的人此时也回来团聚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许衍停下了脚步，听到里面老人已经醒了，唤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