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由十四岁时，殷寿带他选了一匹属于他自己的小马。曾经送他去朝歌的那匹年纪太大，虽还没有到皮毛松弛下陷的地步，但作为战马，它实在是不够格。

殷寿本打算让无由在营中选上一匹，可惜之前的疫病让马群的数量大大减少，新生的小马驹屈指可数，还都病歪歪的，不足以堪当大任。于是便找了一个休沐的日子，带他去西岐的马市挑上一匹。

这可是难得的荣耀。

就连殷郊本人也没有这种待遇。让殷寿陪殷郊逛街？大可不必。

郊郊要哭了。发发也是。

姬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无由跳上了……被抱上了殷寿的高头大马。无由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平日里崇应彪的马他说爬就爬，到这里居然要主帅抱？心机鬼！

无由坐在殷寿身前，想要探头朝姬发挑衅一番。

“坐稳，看前面。”殷寿扭过无由的脑袋。他和无由都换了身便装，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对普通的猎户父子。

“好的主帅！”无由赶忙端正坐好，他紧紧地抱住马的鬃毛，抬头冲殷寿笑笑，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在外面你可以叫我父亲。”殷寿不介意给这个比他还惨些的小孩一点甜头。这么多年他也多多少少摸清了质子营孩子们的脾性。无由没有将才，也没有帅才，更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对他来说，无由不像殷郊那么单纯，也不像崇应彪那样咄咄逼人，是把好用的剑。

“真的吗？父……父亲？”无由被这莫大的惊喜砸的晕晕乎乎，再三确认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可以叫主帅为父亲了。

“别得意忘形等会从马上掉下去。”殷寿提溜着无由，把他从坠落的边缘给扯了回来。

“父亲你肯定会救我的对不对？”无由本就不是内向的小孩，虽然主帅的脸还是严肃得有些吓人，但无由还是忍不住想跟他亲近，想确认他是否真的愿意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

“驾！”回应无由的是殷寿闷闷的，从胸腔压抑着的笑声和马蹄踢踏的声音，还有将他揽得更紧了的手臂。

无由的眼眶有些湿热，他假装风沙很大的样子迅速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还好马上风真的很大，主帅的马不愧是名驹，眼泪还没流出来就都被那一口口的黄沙给噎了回去。

……

去马市的路估摸着有一个时辰。

正值暑热，太阳晒得人们纷纷躲在茶摊下纳凉，远处还有农民在驱赶着踩进他们田地里的牛羊，甚至还有几只因为骚乱惊吓而飞起来的鸡。

无由也好热，殷寿的身子跟火炉一样，烫得他呲牙咧嘴得直冒汗。

“父亲，太阳好大啊。”无由看着茶摊上一碗碗凉茶偷偷地咽了口口水。

“渴了吗？”殷寿温和地笑了笑，“那我们就喝点茶再走吧。”他下了马，又把无由抱了下来。

“来两碗凉茶，再来点点心。”殷寿把马拴在树荫下，又递给老板一些钱币。

“好嘞，客官您随便坐。”伙计擦了擦桌子就放下了两碗茶，“点心马上就来！”

无由乖巧地坐在板凳上，手握成拳端正地放在膝盖上，他激动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脸。他们会觉得主帅和他就是亲父子吗？他盯着伙计的脸，眼神炙热，似乎这样就能逼出伙计的那句“你们父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大人，还有少主？大热天的你们怎么都来了？”点心还没上呢，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动静，无由偏过头一看，是伯邑考和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不过能被称为大人的，应该就是姬发他爹西伯侯了吧。

“西伯侯，久仰大名。”殷寿首先站起身，向对方打了招呼。

“殷将军，久仰久仰。”西伯侯施了个礼，又向殷寿介绍他的大儿子伯邑考。“这是我的大儿子，伯邑考，是姬发的哥哥。”

“见过殷将军。”伯邑考比那年初见长高了不少，翩翩公子的模样把隔壁小丫头的眼都看直了。“还有秦公子。”他也没落下那个曾与自己通信的无由，他微微一笑，向无由打了声招呼。

“见过西伯侯和西伯侯世子。”无由手忙脚乱地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平时灵活的手脚此刻就像面筋一样到处歪，还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孩子，小心点。”姬昌很温柔，他摸了摸无由的脑袋，又看向殷寿，“不知殷将军今日来我西岐是有何事要办？”

“带这小子去挑上一匹马。”殷寿笑笑，手却把无由的领子往后拉了拉。

无由有些念念不舍地往后退去，姬昌的手不像殷寿，他的手干巴巴的，就像枯掉的老树枝，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又很温暖。

像是一位平凡父亲应该有的手。

“既然今日有缘，殷将军不如与我一起，就让伯邑考带这位小公子去买马如何？也让我尽一尽东道主之谊。”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殷寿的笑容不减，他拍拍无由的肩膀，跟着西伯侯一起坐上了牛车。

“父亲……”无由有些失落，他看着逐渐远去的牛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到处翻找起自己的佩剑，直到摸到了别在自己右腰的剑才勉强停止了慌乱。

剑在就好。他舒了口气，尴尬地对伯邑考笑了笑。

“你不必担忧，在西岐我会保护你。”伯邑考自然明白这些年质子们都做过些什么，累累战功不是什么空口白牙就能吹出来的成绩。他看着比自己还要矮上两个头的无由，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少年，杀的人恐怕两只手一起都数不过来。

“我们快去挑马吧。”无由耳根都红了，只想赶快跳过这段尴尬的谈话。

无由有设想过自己和伯邑考的重逢，那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伯邑考被土匪绑票呜咽流泪之时，他秦无由率大军前来，一箭射穿土匪头颅后再飞身下马，对着一脸惊喜的伯邑考说上那么一声，“嘿。”说的时候还要挑个眉，做出他最帅的表情才是。

梦想总是梦想，无由从小到大就没什么梦想是能实现的。谁知道他和伯邑考的重逢会是在这个时候？他刚刚的表现就好像是一个离不开父亲的蠢小孩，一点都不帅气！

伯邑考心中倒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多年不见，他对见到无由这件事也是倍感惊喜。虽然这样说对姬发有些不好，但姬发确实因为无由而变得可爱了些。想到当初姬发因为作弊去当质子心虚地几个月都不写信给他，直到他跟无由开始通信才重新恢复原来的模样，他对无由就更是感激。

可爱弟弟谁不喜欢呢？

“好啊。”伯邑考从善如流地牵住了无由的手，“还好我今日带了两匹马。”

“我记得，是你的雪龙驹！”无由喜欢马，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伯邑考吹了声哨，两匹雪白的骏马便向他们跑了过来。一匹温顺，一匹看见无由就鼻子喷气，脑袋高高扬起，很是桀骜不驯的样子。

“抱歉，这匹是我弟弟姬发的马，它可能有些认生？”伯邑考也不太确定为什么会这样，只能拦着姬发的那匹雪龙驹，不让它凑上前咬人。

果然马似主人。无由表面装作失望委屈的模样，内心又骂了姬发几百遍。

“别怕，我会保护你。”伯邑考把马脸往旁边推了推，姬发的雪龙驹不知道为什么主人要保护这个看起来就很坏的小子，只能甩甩尾巴走到一边去。而伯邑考的雪龙驹则上前了一步，低下脑袋，似乎是想无由摸上一把。

“它好可爱！”无由心都快化了，他把自己为小马驹准备的零食放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凑到雪龙驹嘴边。雪龙驹很温柔，不像崇应彪的马一样粗暴，轻轻地就用舌头将零食卷进了嘴里。无由还记得之前崇应彪的马差点就把他的手连带着零食一起咬掉了，吓得他一窜几米远，直接创倒了路过的姜文焕。

“既然如此你就坐我的这匹吧。”不知为何，伯邑考居然有些骄傲，为自己的雪龙驹。

“谢谢你，伯邑考哥哥。”无由冲伯邑考甜甜一笑，他的长相本就不差，除了整日训练被晒得有些黑以外，看起来起来就像是个俊朗的小公子，而眼下的两颗小痣又为他增添了几分乖顺。

伯邑考的笑意更深。

“那我们就出发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