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恪将杨筝平平安安交还给魏君行的时候，还送给他们一盒宫中的糕点。
内侍把锦布包着的点心盒递给魏君行。
李恪说道：“这翡翠酥，可谓是皇宫内最好吃的点心。”
杨筝迷惑看他，原来他在湖边赖着不走，是为了等这个？
又听他继续说道：“魏府家底丰厚，但本王看杨娘子衣饰素简，猜她不喜那些金玉之物。今日她来为母妃做菜，本王很感激，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出能有什么足以表达谢意的，先暂且还一道本王喜欢的点心。”
他的亲王架子端起来了。
杨筝发现李恪其实不是不拘泥礼节，对着臣下时他就格外知道自己是谁。
魏君行接了那盒翡翠酥，谦和道：“殿下言重了。”
“就乘本王的车驾，车夫会送你们回去的。”
李恪吝于多说一个谢字，说完这句话，旋身往宫内去了。
吴王府的仆从来请魏杨两人上车。
在车上，杨筝打开布包，盒子里的翡翠酥恰如其名，一个个精致小巧，颜色青翠，且糯香扑鼻。她不由得叹道：“好漂亮的点心。”
叹完，原封不动包起。
魏君行问：“你不尝尝？吴王说，这是宫里最好吃的点心了。”
她摇摇头：“一盒子满满的，尝一个就缺角了，拿回家不好看。再说了，这是吴王府的车马，落些碎屑显得多不恭敬。”
到这会儿，她倒想起宫中的不同来，又说道：“原来宫里是一日两膳的。”
“是，陛下俭省，一贯如此。文德皇后在时，也很倡导后宫戒除奢靡风气，衣不必华美，妆宜清淡，尤其每日饭食勿要铺张。”
“杨妃的昭庆殿确然如此，素不见靡费。”
魏君行担心她在宫里受贵人的闲气，握她手问道：“杨淑妃可曾挑剔你什么？”
杨筝望他，他能问出如此的话来，断是没有见过杨妃的了。
她莞尔笑道：“我很喜欢杨娘娘，一见如故，相识恨晚。”
马车行到宣阳坊，他们就下了车。
吴王府的仆从满是为难：“殿下晓得我只将人送到半路，一准会骂小的。”
魏君行说：“你照实回就是了，殿下岂会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我夫妇二人到此处下，是要去市集上的摊子吃碗面，那边人多，王府的马车不便行进。”
吴王府的马车走了，离魏府还有好大一程路。
翠浓跟在后面着急：“郎君，快回去吧，回去晚了夫人会担心的。”
魏君行牵住杨筝，头也不回扬声道：“她从不会担心我。”
市集上人烟稠密。
杨筝攥紧他的手。
“郎君，府里……”
“府里也一定备好饭了，怎好在外流连？”
翠浓被街面上的人挤得踉跄。
魏君行搂杨筝在怀中，看一眼身后，低声与她笑语道：“这丫头真是不如胭脂听话。回家吃饭吃那一肚子气吗？我们不听她的，今日我带你去吃全长安最好吃的鸡丝面。”
杨筝喜欢这一日。
长安的街头烟火气盛，行人络绎不绝，魏君行带她吃他年少时喜欢的一碗面，小摊子猫在街角，十年间一文钱也没涨过。
鲜嫰的鸡丝，滚烫的高汤，翠青的小菜，无一不合心。
天光渐暗时回到魏府。
厅上有光亮，魏君行和杨筝过去。
魏夫人合目危坐，霍姨娘、魏云意也都在。
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想是被拘着待了很久，霍姨娘直起身，悄悄地捶打腿脚，看见二人迈步进来，她低声唤百无聊赖到撑着脸睡着的魏云意：“小郎君！”
魏云意朦胧醒了，看看回来的人，掩嘴打了个哈欠。
“娘。”
“嗯。”
魏夫人拿腔拿调，慢悠悠睁开眼：“怎么出去了一天？”
魏君行并不隐瞒：“今日休沐，就带筝儿在街面上转了转。”
“全家人等着你们两个，不知道吗？”
“是吗？早上我已说过，不同大家一道用饭了。”
魏夫人作□□迁怒杨筝，怪她装病装痛，说着受伤，外出跑跳却利索！转念想到魏君行在东院说的那番话，以及自己难堪的情形，话到嘴边，到底没吐露。
魏夫人转而问道：“杨妃对娘子的厨艺满意吗？”
杨筝对答：“大约是满意的。”
“大约？”
“韦贵妃去见杨妃娘娘，我不便多逗留，所以离开了。吴王殿下没说什么，他赠了我们一盒翡翠酥表达谢意。”
婢子才要去接点心盒。
魏夫人刻薄的毛病又犯了，她用嘲讽的口气说道：“一个有前朝血统的皇子——这杨家的小崽子，都言他是尊贵至极的人物，要谢人却只送一盒破点心。”
杨筝好心好意留着完整一盒翡翠酥，想着拿回来分享，听得这话，她拨开婢子的手，翡翠酥不给了。
魏君行亦皱眉，提醒说：“娘说话知些忌讳吧，莫要非议天家。”
李恪是身负两朝帝王血的皇子，在魏氏嘴里不过称之为“杨家的小崽子”，轻鄙之意显而易见。
杨筝冷颜肃色。
魏云意的目光似不经意从她脸上扫过，想她也姓杨，或许她是不高兴了，遂顺着兄长的话说道：“娘，皇子就是皇子，那是陛下的亲儿子，就算身上流着杨广的血，他也是李唐实打实的天生贵胄，高不可攀，吴王殿下送什么都是恩赐。”
魏夫人欲言。
魏云意及时截住她：“再说了，人家亲自登门来不是送了谢礼？你怎么收了转头就忘。”
他看他们安然无恙回来，于是没有了再陪坐的兴致，打着哈欠起身走了：“我困了，回去睡了。”
“这才什么时辰！”
“困了就睡，不管什么时辰。”
魏夫人根本喊不住魏云意。
魏君行也请过礼，拉着杨筝走了。
魏夫人呼道：“翠浓！”
单独留下翠浓，这是想问话了。
不当听的不听，免得惹祸上身，霍姨娘连忙退去。
煌煌灯影下，周遭没了闲人。
魏夫人确实想问话：“今日娘子入宫去——”
当然是要问杨筝见过了什么人，做过了什么事。
翠浓眼珠子一转，主动详尽汇报：杨娘子进了宫，见过了杨妃，为杨妃做了菜，昭庆殿的小厨子很是热情，处处帮衬，才做好菜韦贵妃来了，吴王领杨娘子去了望云亭看景。
魏夫人听得迷糊：“好端端看什么景？宫里岂是她能随便盘桓的。”
翠浓狂喜，可算等到了这告状的好机会。
“娘子和杨妃娘娘一见如故，吴王殿下也直说娘子面善。”
“到了望云亭，吴王叫宫人送来玫瑰花水，还夸娘子的手好看，不应该干粗活。”
“后来也是吴王让府里的马车送我们回来，临上车前，特特送娘子一盒翡翠酥，是因为自己喜欢才送予娘子品尝的。”
魏夫人听得心口惊跳不已——天老爷，这吴王李恪莫不是冲着杨筝来的？！——更深的缘故可不敢想了，她斥退了翠浓，尤其叮嘱她不能对别人说起这些事。
通往东院的长廊上，入夜后只有几座石龛里的烛光幽微。
翠浓花招得逞，洋洋得意，她压不住心中雀跃，于四下无人处提起裙角轻舞回旋。
猛地，有人从身后冲来将其一把拽住。
翠浓先惊后怒：“做什么？要吓死我啊！”
“不做亏心事，怎么会害怕？”
“听不懂你说什么。”
翠浓不耐烦地甩开手。
翠烟质问道：“胭脂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什么要害她？”
“谁害她了？你不要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呵，你在细枝末节里藏的什么心计，主子们不知道，我却知道。”
翠浓听到对方这样说，到底心里有鬼，慌急辩解说：“杨娘子那么骄矜，不过是刮破点皮肉，就囔囔着出不得院门，老夫人当然看不过眼，与我有什么关系？再说，郎君的话由我转给后厨，和由胭脂转给后厨有何不同？怪就怪她自己蠢笨，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不知道。”
既是提到大郎君，这可就更是露出狐狸尾巴给人抓了。
“大郎君不会特意叫人去知会老夫人！”翠烟愤怒起来，她指责道，“明明是你，你在其中做的手脚，你让胭脂平白无故挨了打！”
“打就打了，主子打奴婢，怎敢计较？你在这里伸张哪门子的正义。”
“你不是奴婢吗？”
“那蠢丫头也配拿来和我比吗！”
翠烟愣了一下，转而语调凄然地提醒道：“你也是奴婢，‘家生子’从来不是高人一等的意思。”
翠浓恼怒瞪视她，似乎怪她多嘴。
“翠浓，你要分得清楚，在这府宅内院里，主子的事，还轮不到奴婢煽风点火。”
“你来管我吗？你分不分得清，我才是你姐姐！”
翠烟说：“论理不论亲。”
翠浓用力排开她，抢步而走。
“还有，天上的鸿鹄和地上的泥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不该想的就不要再想了。”
……
可恶。
居然看穿了她的心思吗？
翠浓恨恨咬牙，仍旧不停顿地离开了。
你懂什么。
你们懂什么。
当初霍姨娘不是府里的奴婢吗？她都可以平步青云，我生得花容月貌为什么不可以。
等着吧，走着瞧吧，不会永远顶着家生子名号过一辈子的，我最低最低也会是这府里的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