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十二月上旬，盛京城天寒风急，正是百姓勤添衣时。
程夫子偏偏觉得屋子太暖易生困意，将几扇窗子打开通风，他手里捂着手炉不觉寒冷，沈清晏在下面被风吹得直打颤。
“明天我们也拿个暖炉吧，这天实在太冷，我笔都拿不稳了。”孟望舒小画也不画了，两只手正反来回搓。
“你说这天光冻它也不下雪啊，往年长宁到了这会，雪都堆了厚厚一层了。”沈清晏穿了兔毛领的夹袄，身上是不觉得冷了，可这冷风扑面把鼻子都冻红了。
沈清晏的话音还没落，天空中骤然飘起鹅毛大雪，一簇一簇地往下落。
“你看，下雪了！”孟望舒指着窗户外，不自觉声音高了点，前排几人纷纷侧目。
“盛京的初雪，今年来得有点迟啊……”程夫子沉吟片刻，“既然天公作美，那今儿就不上课了，我们学一学书中的闲散诗人，来个乘兴而行。”
“呜呼！可以出门玩雪了！”孟望舒蹭地一下站起身，动作太大把凳子都碰掉了。
“你可牵着点她，雪天地滑，我看她早晚得往外出溜一遭。”宋观止拿斗篷时对旁边的沈清晏说道。
“你头一天认识她，我哪里能拉得住，她摔了我也得跟着摔。”沈清晏系好斗篷朝宋观止笑着摇摇头道。
此话一出，门外就响起一声哀嚎。
“这雪真……啊！晏晏快来扶我一把！”
孟望舒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边嚎还边朝沈清晏挥手。
沈清晏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你别用这幅样子对着我，我使不上力了。”
“刚下点雪正一地的水呢，别光顾着看雪也要看路啊。”宋观止边念叨还边啧啧啧。
“他就是嘴硬，他刚刚还怕你摔倒叫我牵好你呢。”沈清晏怕这两人刚出门就杠上，出来打圆场道。
宋观止被沈清晏一语道尽了心思，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雾，正想遮掩两句，孟望舒便直言道：“他巴不得我栽个跟头呢。”
“好心当作驴肝肺！”宋观止见孟望舒不领情，抖了抖衣袖快步走到前头。
程夫子领他们到了一个叫映霞湖的地方，喊来船夫撑船，一路向湖心驶去。
四周雾凇沆砀，湖面白玉无瑕。
“湖面真是好风光。”孟望舒不禁感叹了一句，然后仰头望天，任由白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额头上、脸颊上，鼻尖上。
“这还算不了什么，等到了傍晚时分，这湖心的景色才称得上举世无双。”程夫子静立在舟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着胡须道。
“你在看什么呢？”沈清晏见柳昭昭蹲在船边，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湖面下，不由问了一句。
柳昭昭回神过来后低头笑了笑道：“没什么，想起以前在亓城时，城郊附近有片很大的湖，将士们常常到那捞鱼上来烤着吃，好久没吃有点想了。”
“亓城的鱼可是一绝，不管是哪片水里捞上来的，都是又鲜又肥，不管是拿去煮了烤了还是炸了，那滋味都是好得很！”程夫子站在船头朗声道。
“夫子你连这个都知道！”沈清晏有些佩服程夫子了，天下万物讲起哪个他都仿佛信手拈来一般。
“我比你们年长些，去过的地方多些，自然知道的多些，这哪有什么厉害的，我看以后啊，你们个个都会比我有出息得多。”程夫子说完便转头哼起不知名的曲调。
“夫子年轻时游历四方，各地的名山大川都见了个遍，后来等上了些年纪，为了养家糊口才做起了教书先生。”柳昭昭难得一次肯主动开口搭话。
“那他的青梅竹马真的改嫁他人了吗？听我母亲说他就是为了这个一夜白头的。”孟望舒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你小点声吧！”孟望舒讲话没轻没重，沈清晏赶忙对她比了个噤声，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中举之后仕途不顺才开始云游天下的。”柳昭昭边说着，边随手往湖里丢了块石头，一群小鱼聚了上来。
孟望舒瞄了眼前面，见程夫子没注意他们这边，才敢接着说道：“我觉得肯定是真的，你看程夫子他一大把年纪了，按别个人家都有好几个孩子了，他都还没娶妻。”
“你是说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愿意终生未娶？怎么可能，肯定是没再遇到合适的。”沈清晏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这么痴情。
“怎么不可能！我父亲就说了，要没遇上我母亲，他宁愿一辈子不娶妻生子，昭昭，你觉得呢？”孟望舒见沈清晏无动于衷，又转头问柳昭昭道。
“当时我们被围困在亓城，我父亲身为主将为保百姓安全出城，率十余人力挡敌军于城门口，最终难逃被擒获，我母亲甘愿与他一起赴死。”柳昭昭顿了顿，看着程夫子的背影道：“夫子或许也是这种有情之人。”
沈清晏看孟望舒眼里满是艳羡，不由得也有些动摇，正欲言说，船已靠岸。
“我们来烹羊煮牛，畅饮一番，才不辜负今日天公作美。”
程夫子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铜炉，又端出了几个食盒打开，全是红白相见，薄得透光的嫩牛羊肉。
点上炉子，不一会儿炉子里的汤就烧得沸腾，里头的红枣枸杞和各类菇跟着翻滚。
程夫子缓缓道：“冬天正是健脾补肾的好时候，好的脾胃就和灯里的油一样，要是没养好，把油熬尽了，人也会跟着如枯叶一般凋零。”
“你们可知，这煮牛羊肉最重要的是什么？”程夫子抬眼想考考几人。
几人看看碗里的肉又看看锅里的肉，没一人能回答上来。
“嗯……去膻留鲜？”沈清晏迟疑了一会，试探着开口道。
“还有呢？”程夫子笑了笑，先不说对与不对，接着问道。
“要讲究食物的寒热？”沈清晏回忆着书里的内容，硬着头皮往下说道。
“那羊肉和黄牛肉都是性热之物，要用哪些食材来平衡？”程夫子听到回答，流露出讶异和赞许的眼神。
旁边几人也纷纷把目光聚集到沈清晏身上，等她回答。
“可以用白萝卜，白萝卜性寒凉，又有润燥去火之效。”沈清晏皱着眉想了一会，回答道。
“那你知不知道怎么给牛羊肉去腥？”
程夫子连连追问，沈清晏终于败下阵来，拱手道：“请夫子赐教。”
“先用冷水浸泡两个时辰，然后适当加些陈酒腌制，锅里再放些橘子皮，绿豆这些性寒的，香料就选八角和肉蔻。”程夫子讲起庖厨之事便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我只会些皮毛，这碗筷之间还有许许多多你想不到的门道。”程夫子不再多说，只夹起几片薄薄的牛肉放进沸腾的汤里。
“没想到你还通这个。”宋观止端着碗过来，坐在了孟望舒旁边。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只会掉书袋。”孟望舒见到宋观止没有好脸色，直接呛声道。
“晏晏，你怎么懂这些的？”沈怀安与沈清晏同吃同住同学，也搞不清她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大哥日日都在书房，竟也没发现架子上有专门讲古法制菜的书吗？我前些日子在架子最里边发现的，想来应该也没人看，就搬回我院子里了。”沈清晏如实答道。
足足有十多本，她找来云柳帮忙，一口气全拿走了，她每日看几页，已经看完两本了，不能说醍醐灌顶，起码是受益匪浅。
“既然学了，怎么没看你进过厨房？”沈怀安给沈清晏舀了碗汤，问道。
此话一出，宋观止立马接道：“看来是纸上谈兵的厨艺。”
“我才刚开始看两页，还没到学着做呢，等做出来了，让你们都来品鉴品鉴。”沈清晏给自己找补了两句，又朝宋观止恶狠狠道：“除了你！”
谈笑间，已是日暮时分，几人已食足饭饱，正要尽兴归舟。
“你们快看！快看！”孟望舒用手指着远处，激动地喊道。
日照金山，平湖映霞，暮光西沉，苍松负雪。
沈清晏只觉得把全天下的彩玉明珠，金石点翠捧到她面前，也比不上眼前景致的千万分之一。
“映霞湖，映霞湖，不负此名呐！”程夫子高声感慨道。
船上的几人见到这样难得的美景，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船夫愣得停下划桨的手，放任船往东西南北去。
“云雀，你是没看到湖上的景，那简直没办法用语言形容，你让云柳和你说！”沈清晏一回到院子，就抱着茶壶猛灌了一大杯水。
“那下次姑娘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一个人守着院子可没劲了，有什么事姑娘都是只带着云柳，一点也不想着我。”云雀每日都被书院里的趣事弄得心痒痒，却又只能守着院子，有些不快道。
“你这话怎么一股酸味，今晚的馄饨都不用加醋了。”云柳搓着云雀的脸调侃道。
“有馄饨啊，快拿来，这几人抢肉快得很，我都没捞到几片，我都饿得眼冒金星了。”沈清晏催促道。
“姑娘，书院的夫子差人送了些东西过来。”云柳刚要去厨房拿晚膳来，就见外院的小厮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