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显示八点半。

铺着蕾丝桌布的大理石餐桌上放一盘盘精心摆放的菜肴，水晶吊灯的光源映在高脚杯中酒红液体上，那旁边，放着一只手作卡通帽子，上面贴着可可爱爱的贴纸，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

可是菜已经放凉，酒也醒得时间太久，帽子孤零零地戴在餐桌头上，待了一个钟头。

迟烟支着下巴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茶几上亮着屏幕的手机。

六点半到现在，程唤只发了一句“等我回来”，她怕他加班开会不便打扰，就没有打电话，只发了两次消息表示在等，可是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回复。

于是在这期间，她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紧张忐忑，一点点地慢慢沉淀下来。

她想起前些天那样小心翼翼的程唤。没了一贯的稳重从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她面前出些可爱的小状况，让她在不知不觉间都开始期待初雪到来的日子。

七天，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考虑时间，掌握在她手里的是正反两面——

反面：拒绝。

她会彻彻底底和程唤说清楚，不再因为他的示弱而心软，和他断绝一切联系，从他的世界彻底消失。有时候干脆利落的短痛，好过优柔寡断的藕断丝连。

正面：答应。

她要抛弃掉对于世俗观念的恐惧，承受偏见，承受外人异样的眼神和言论，克服因为程祁森而对开启新感情望而却步的阴影。

……

一切故事还未开始，无论正反两面如何发展，她无法提前确认对错，但是既然选定其中一条路，就要承担它所带来的因果。

七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最后的三天里，迟烟越发坚定，最终握紧手心，抓住了正面。

她开始期待着这一天，打算在程唤满是希冀的眼神里告诉他，其实那天在地下车库时，她看懂了他的失落也在回溯过往的时候，慢慢反应过来他曾经表露过内心的无数个瞬间。

上次他问过，他有没有成为现在进行时的可能，迟烟没有机会回答，也没想好怎么回答，可是现在，她想要认真而正式地回答：有。

这些回答她默默在心里练习过很多次，甚至预设好了他可能出现的每个表情，可是现在已经过去几个小时，迟烟心里漂浮的热气球逐渐降落。

“嘭”地一声，不远处的气球突然爆开一只。

迟烟吓得一激灵，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冒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程唤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不可能会在这种时刻平白无故地消失，就像之前她在去驾校考科目二的时候出了意外，他会着急慌张地打十几个电话确认她的安危。

意外……

想到这点，迟烟倏然坐直身子，抓起手机，终于给他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听筒响了不到两秒，那边就接起来，传入耳中的却是个陌生的声音。

对面听到她的声音时停顿了一秒就很快接上话题，对她好像没有丝毫好奇的样子，语气恭敬得体地告知自己的身份和现在的状况：

“您好，我是程董的助理，今天下午程董高烧昏厥，在医院挂了一个小时的吊瓶，现在已经回家去了。而他的手机在忙乱之中被人遗落在了办公室门口，我现在正要给他送过去。”

挂断电话，迟烟的心情起伏不定。

现在回了家大概已经没事了，但是高烧已经够难受，他居然还在办公室里昏厥，可想又像之前急性肠胃炎那次一样，自己硬撑了许久。

迟烟有些气闷，又担心他自己一人回了家里没有消息，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至此，她穿上棉拖站起身，匆忙在抽屉拿出药箱就往门外走。

一梯两户，程唤家就在就在她隔壁几步路的距离。从前不觉得，此时此刻真的庆幸自己当初听他的建议，租的房子离他那样近。

两户房子相同的格局，相同的指纹锁，指纹都只录入了两个，她的，程唤的。

在她脚伤未愈还在坐轮椅的阶段，程唤为了方便照顾她的专程设置。

想着此时的程唤大概没力气帮她开门，正躺在床上或是沙发上难受得睡不安稳，迟烟便不打算敲门。

行至门前，她将食指轻车熟路地轻放在指纹识别的位置，“叮咚叮”一声过后，大门开启，迟烟拎着药箱迈步进入，返身将门关上。

客厅不是预想中的光线昏暗，反而灯火通明。偌大的房间一览无余，却不见程唤。

迟烟微微蹙眉疑惑，迈步朝着楼上卧室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上阶梯，再经过走廊，在紧闭的房门前站定。刚要敲门询问，却听见尽头的书房传来响动。

迟烟一愣，将药箱放到走廊角落，转身走向书房。

就在她即将靠近书房大门叫出程唤名字的那刻，只听一声浑厚的男声道：

“阿唤，你知道外公对你寄予厚望，你是成年人，我自然要给你空间，但是不能由着你胡来，你告诉我，为什么好好的医院不待，该输的药不输，我专程叫了家庭医生来，你没有理由就把人家赶走？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反常？”

说话的是个年迈的老人，但气势很足，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是他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入迟烟耳中。

她不由顿住脚步，没将那一声“阿唤”叫出口。

外公？

在她的认知里，阿唤明明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自十岁失去双亲开始，就被程祁森从孤儿院接了回去收养至今，但是此刻，突然出现一位老人他自称是阿唤的外公，且字里行间十分熟稔恳切，显然是对阿唤关心备至。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迟烟听得心头疑虑越来越深。既然阿唤有自己的亲人，那为什么当初会被程祁森收养？

“外公，我只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程唤的声音随之响起，语气尊敬，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老人很快接话：“不让我担心？那就不要拒绝我的关心，好好输液，好好养身体！”

程唤：“我知道了，外公，家里有药，我吃了就睡，老宅距离不近，您早些回去吧。”

他说完，老人叹了一口气，缓慢开口时，语气变得严肃。

迟烟心中虽有疑惑，但是觉得自己不该听人墙角，有什么问题还是有时间找阿唤当面问清楚比较好。

是以，她抿了抿唇，脚步后撤，准备先行离开，谁知下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她生生定在原地——

“阿唤……当初你满眼戾气地对我发誓，说要报复程祁森，要他破产，抢走他拥有的一切，让他失去所有，甚至去死。为了这个誓言愿意接受我的任何条件，连同那个黎妙都能买通，我就知道，你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天真纯粹……”

“……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外公希望你能向前看……”

后面的话，迟烟无法再听进去。

她像是骤然被人抛入寒意刺骨的冰窟，周身冰冷失温，冷得连脚底都泛起寒意。

老人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说程唤发誓要报复程祁森，要他破产，要抢走他的一切，甚至要他死——

那个总是对她露出干净笑意的程唤，那个总是用着湿漉漉的眼神向她示弱的程唤，那个温柔可靠的程唤……

居然隐秘地潜伏着，暗藏着这么巨大的秘密！

书房传来脚步声，大概是老人要开门出来。

迟烟慌忙抬手捂住嘴巴，慌乱之间打开卧室门藏了进去。

不远处他们寒暄的声音隔着门隐隐传来，迟烟捂住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眼眶无法控制地酸涩泛红，思绪乱得无法理清。

一时间，所有曾经被忽略的细节铺天盖地地涌进脑海——

程唤和程祁森之间相处别扭古怪的相处、总称呼程祁森为“他”，甚至在其死后直呼大名，以及程唤淡然的外表下偶尔隐藏不住的对程祁森的敌意……

还有那个黎妙，那个在她病床前用羞辱的言论揭露程祁森真面目的黎妙，居然也是他买通的！

旁人都说程唤乖戾阴沉，难以接近，可她不信，只信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信他的示弱，心疼他的遭遇，以为他被人误解，被人伤害。

怪不得周姨总是对他谨小慎微，怪不得宋颜明里暗里提醒她程唤没看起来那么简单，原来她才是身在迷雾中，被他伪装出的假面蒙了眼睛。

迟烟心痛得无法呼吸，眼睛蓄满眼眶，又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在想他为什么会对程祁森产生仇恨，他们之间究竟有怎样深的渊源？

他要抢走程祁森失去一切，要他死。

那么这个所谓的一切，包不包括她？

既然从前她认知里的一切全部被推翻，程唤所做的许多事都是伪装，那么他对她说的所谓的爱，是不是也是假的？

她是不是又一次……

被利用了？

彼时的客厅，程唤终于送走李渊学，捏了捏眉心，准备开门去隔壁找迟烟，又想起自己衣服被汗湿透过，便迈步上楼准备换一件衣服再去。

高烧虽然退了一些，但是体力还没恢复好，脚步仍旧虚浮，程唤深呼吸，脱下外套往卧室的方向走，却在靠近之际察觉一丝不对。

他顿住脚步，视线落在走廊角落的医药箱上。

天蓝色的塑料外壳，开关下方贴着一只卡通萨摩耶贴纸。

熟悉的颜色，熟悉的装饰——

这是迟烟的箱子。

明明最开始进门的时候，这里还空无一物。

程唤太阳穴的血管陡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