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静静地流淌着,几条橘红色的鲤鱼聚在一块石头下,拱着松动的碎石子,从上往下看,就像一朵盛开的橘子瓣。
清晨,广聆笑把竹椅带出了门,在溪边无人来往的地方,忘我地背诵词汇。
若是那鱼儿能说会道,恐怕都能跟着她郎朗的读书声学会『上星联』的官话了。
很多词组不结合语境是无法理解的,广聆笑只能磕磕绊绊地死记硬背住。
目光眺望向溪水的对岸,经过一片广袤的矮山坡,就是钱森叔叔家的农场了。
那里用三米高的铁栅栏围成一个巨大的养殖场,被顽皮的孩子们私下叫做“斗兽场”。
牛羊马驴之类的动物不多,鸡鸭鹅等占据了大半空间,根茎类蔬菜密密麻麻地布满翠绿色的草坪,看起来,还真如『沃野地』的名字一般,是一望无际的肥沃田野。
广聆家最常吃的是淀粉含量高的红薯,附近还垒着个用废弃铁门板和土块搭建的简易火坑,土块早就烧得漆黑了,比石头更坚硬。
听说瓷器也是用土烧制的,天青色的、水蓝色的、霞红色的,应有尽有。
匠人们在瓷器瓶子的表面作画,使它们成为一个个华贵的艺术品。
广聆笑背到这里时,齿间轻轻摩擦着,感受那从未见过的美在心里流动。
一阵嗡鸣声又从对岸传来了,广聆笑抬起头,不解地望过去。
这一眼显然是徒劳,她仍然只能看见绿莹莹的山坡,虫子在草地里穿梭,晃动着草木的顶端,浮起浅浅的绿色波浪。
铁栅栏上缠绕了张牙舞爪的尖刺,一路从南向北延伸,在山坡的遮挡下,只时不时露出一点褐色铁锈的顶点。
“这是怎么了,在开采石块吗?”广聆笑自言自语。
她合上书本,将竹椅绑在腰后,准备回家去。
在吵闹的环境里,她不可能完全忽视外界的干扰,广聆笑明白,这是心不宁静的一种表现。
侃塔将要回『上星联』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广聆夫妇为女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连缘的手工线活非常精妙,她已经纳好了夏天的拖鞋、凉鞋底,材质来源于野外的一种树木汁液,只需要点入一些廉价化学药剂,混合熬煮,凝固后就能得到类似橡胶质地的硬物。
同时,广聆笑还得到了出生以来第一件连衣裙,上身是用春蚕的丝纺织而成。
连缘用红色茜草的须将丝染色,三股缠绕成一缕线,再借用别人家的纺车,得到了一块粉白不均的丝布。
这块柔软的布料不大,连缘只能剪裁出吊带的式样,以及胸部的托衬,这样显得干瘦的女孩不至于薄得像块木板,横看竖看都硌人。
这些日子来,连缘足不出户,都在家里赶工,晚上舍不得点灯,只能再趁着月色,再将皂角熬制成一块块肥皂,方便储存携带。
广聆愈也没闲着,他从矿洞回来后,将木料劈成小块,削挖打磨成文具,以及能折叠的板凳。
他们全家对医学都不曾涉猎,凭着记忆,广聆愈用岩石水磨出了几把锋利的石刀,型号各异,就算学习用不上,好歹还能切切水果,再不济,防身也行。
不知道现在石器刀具能不能顺利通行了,广聆愈已经十几年都没走出过『下星联』,他们将这里当做一个男耕女织的“世外桃源”,回避外界的信息,罔顾发展。
贫穷对他们来说,或许真的是另一种财富。
如雷的挖凿声没有持续多久,渐渐地,又响起连绵不断的引擎发动声。
广聆笑奇怪,细细分辨,这数量起码超出了十部,钱森叔叔家运货的卡车,哪有这么多?
她几乎立刻记起小兰诺随口谈起的游戏——卡车弹球。
对了,小兰诺最近怎么出门疯玩的频率越来越高,常常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刚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吗?可别又受伤躲起来了!
广聆笑胡乱想着,不知是对兰诺的担心,还是对自己情绪波动的不满。
不舍的何止是父母、兰诺,广聆笑极力掩饰对即将独自远行的不安,却会在四下无人时,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驻所,她捧着书籍坐在走廊的台阶上,裤脚被灰尘蹭黑了,她都毫无察觉。
形形色色的人或快速、或缓慢地经过她身边,掀起小范围的风,带着不同的味道。
广聆笑的嗅觉非常灵敏,她甚至能闻出女人的味道,那是和男人截然不同的,与生俱来的体味,有脂粉、香水香,也有汗水、油烟臭。
不仅如此,她埋头啃着晦涩的理论知识时,还能清晰地感知每一个过客的健康状况。
这非常令人吃惊,因此广聆笑没有告诉任何人。
脚步轻重、呼吸缓急、说话声携带的口腔味道,甚至掉落了一根头发,都能让广聆笑的脑海里,闪现出刹那间转瞬即逝的判断。
“这个人,应该不是为自己买息壤的,他好像不需要。”
“这个驻所的女官,唔,她的腺体怎么会发出砰砰的心跳声?是快要‘涨潮’了吗?”
“两只脚踩在地上的脚印,一深一浅,他的脊椎是不是歪了?”
诸如此类的念头,使广聆笑越来越感谢侃塔挑中自己。
她是学医的料,毋庸置疑。
哪怕不能进『奥研所』,她也应该做一名医生。
在『反进会』的鼎力宣扬推动下,医学不再被『息壤』的光环淹没,药价与诊费也在大幅度下降,平民学着放弃对高价『息壤』的追逐。
有段时间,交易所挂出的息壤价格来到了历史最低,如果这是期货,恐怕就会被一夜抄底了。
共工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无法得到高额回报,一时间冲突矛盾不断,频频出现在社会新闻的头条。
『共协』管理不力,导致共工盟会大面积解散、出走。
民间共工组织也雨后春笋般窜出来,跃跃欲试,想与官方平等对话,目前来看,他们尚未被严厉打压,似乎也引导着各市的政策风向。
也许未来,『共协』的地位就像那空中楼阁,飘零着雨打风吹后的残叶,夹在《子夜经》的字里行间。
谁又说得准呢?起码现在,共工还是全星系最星光闪耀的群体,伟大而光荣,拖着全体克劳修斯沉重的脚铐,向前艰难地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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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天边雾一般氤氲的云缓缓散开。
广聆笑将竹椅靠在火坑的背面,草草扯了几片干草叶挡住,将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
卷衣服时,她屏住呼吸,生怕裤脚腾起的灰尘被吸入鼻腔里。
小鱼儿游了过来,围着脚踝轻轻啄咬,让她觉得痒痒的,很舒服。
淌过半米高的溪水,上岸后,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双足互相拍打,溅掉水珠。
广聆笑眯起眼睛,后背干脆直接仰倒,往左一翻,肆无忌惮地打起滚来。
真可惜,兰诺不在,他最喜欢玩这种游戏了。
没多会儿,水就全干了,广聆笑穿好鞋袜,走上山坡,朝钱森的农庄走去。
她要去把贪玩的小小“抓”回家,都要分别了,说好的舍不得呢?
铁围栏潇洒地伫立在平原上,约有五百米宽,几乎望不到头。
『沃野地』因地理条件受限,没法种植高大的树木,因此农场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绿色的枝干冒头,广聆笑来的不多,依稀记得在围栏的远端,有一些矮灌木丛和水塘。
扒在篱笆上,广聆笑小心翼翼避开锈迹斑斑的刺,观察里面的景象。
如她所料,那些发出巨大轰声的,不是运送货物的车辆,而是二十几辆高底盘越野车。
车身涂装成七彩的颜色,个性十足,马力一加,尾气就像奔腾的火箭那样喷射出来,带着呛鼻的机油味。
广聆笑皱眉,对这样污染环境的味道心生抵触。
这些车子好像还有队形,他们似乎在听从什么指令,排着变换的阵,一会儿齐头并进,冲向两边的网仓,再急速刹车,一会儿又调转车头,两两对抗。
广聆笑可以确认,这就是兰诺口中所谓的卡车弹球比赛了。
唯一不同的是,场上此刻并没出现直径两米的巨型气球。
新鲜喷画的界线散发着化学塑料的臭味,熏得校长、钱森等人眉头紧皱。
符策却好似习惯了一样,在线外踱着步,耳机里传来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叫声。
“行了,全部都给我停下来!”符策抬起手腕,按下几个按钮。
延迟大约两秒钟,所有越野车整齐划一地熄火。
一辆被改装成子弹头造型的车子率先启动,其他的跟在后面,排成一字队,开到场边停下。
任愠打开门,走了下来。
她穿的赛车夹克,半边衣领上是黑白棋盘一样的图案,背后印着一个大大的R字。
任愠今年15岁,却已有将近一米七高,身材瘦长,从背后看,留着齐耳短碎发的她更像个刚成年的男孩儿。
况且她喜欢穿这类衣服,两只紧贴指根的灰色薄款机车手套将她的手也包裹得严严实实。
“老师,这个地方不错,不软也不硬,正适合训练。”
女孩儿将头盔托在小臂上,发丝并不凌乱,显然并没有戴上去过。
符策道:“是还可以,出乎我意料之外。”
说罢,转身看向正谦虚笑着的校长:“我会先支付半年的租金,合同是送到你还是这位钱先生的手上?”
钱森笑眯眯:“您和校长签就可以了,我只是暂时拥有土地的使用权。当然,校长也会给我一定的酬劳。”
“放心,不会少于你养殖的收入的。”符策环顾一周,视线终点落在不远处的圈舍,他已经去看过了,根本就没有几头牲畜。
这么大块地方,动植物密度还没有沙漠高。
任愠俨然已是一群中学生中的领袖,她没有说话,以相对稳定的频率眨着眼睛,像是失去视觉焦距,瞳仁极速闪过一抹灰蒙蒙,同时,对着手腕说了什么。
手套牢牢贴紧皮肤,却仿佛是内置了什么感应装备,顷刻间,她的子弹头卡车竟然自行点火启动了!
广聆笑离得远,看不清,钱森和校长却是就在她身边,实打实被吓了一跳。
校长连忙问道:“这——这车是自动驾驶的?!那,那还怎么比赛呢?”
兰斯洛特窜到任愠身边,比她还高一个头,神秘地嘘声:“比赛期间,所有的无线传播信号都将被屏蔽。”
他指了指天上,校长明白,天空无垠无尽,漂浮在汪洋星海中的,是卫星。
“包括——小蜜蜂!”
“兰斯洛特!”任愠斜了他一眼,制止对方透露更多不必要的废话。
“自动驾驶在比赛里严格禁止,平时训练用用而已。”符策解释。
校长和钱森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没法明白这群有钱人找乐子的意义所在。
没有困难,也要制造困难,真是闲得没事干。
看完场地,钱森盛情邀请金主们在他的农场里做客用餐,农役们忙前忙后准备饭菜,餐厅是露天的,灶具、备菜、洗刷都没有遮挡。
这种原生态的农家乐,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在他们眼中,比过家家还要新奇。
钱纳得和兰诺躲在自家卧室里,观看了试练的全程。
约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挤满了房间,认真地收看最新一集动画片,唯独兰诺若有所思。
他意犹未尽地看着无人驾驶的卡车在场地中跑圈,其中,他觉得皮蛋的卡车最酷炫。
黑金色的封边,线条流畅,像一头充满爆发力的豹子,启动时加速极快,不知道驾驶这辆卡车来比赛,会不会晕车?
“兰诺!你怎么不看电视了?外面的车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又开不了!”
王天天一个熊抱,扑到兰诺的后背上,兰诺的肋骨撞上窗棂,惨叫一声。
“哎呦!你撞得我痛死了!”兰诺龇牙咧嘴,抖动肩膀,把王天天甩了下去,并怒目地瞪他:“你再这么莽撞,小心我揍你!”
王天天是天生的笑眼,和谁都玩得好,尤其喜欢跟兰诺打闹。
或者说是单方面地“挑衅”兰诺,毕竟他就像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蓝眼睛变成两只圆溜溜的玻璃弹珠。
王天天伸手扯他额头前垂下来的卷发,抻面一样拉长。
兰诺忍无可忍,蹬脚一踹,摆脱了王天天。
要不是看在王天天的妈妈总是给他们家送红薯干的份上,兰诺才不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孩子们没能参加露天晚宴,钱森叮嘱他们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省得冲撞了尊贵的客人。
钱纳得嘟嘴生气:“我才懒得去凑热闹,我还担心他们不吃鸡,不吃猪,不吃牛呢!那可多没意思。”
兰诺把他拉到一边咬耳朵:“你看到那辆带挂厢的车头了吗?”
“看到了呀!”钱纳得神秘兮兮:“我想,弹球就在那辆车上!”
“不知道他们训练的时候,会不会装核桃仁进去。”兰诺兴致高昂。
钱纳得眨巴着眼睛看他一眼,低声劝阻:“你不会对那个有兴趣吧!”
兰诺:“我当然没兴趣,不过,你刚刚看见那个姐姐的眼睛了吗?”
“眼睛?没有啊,我只看到她和符先生的手腕,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
兰诺得意地说:“就知道你没看着!那个姐姐看手腕之前,眼珠子变白了!”他有点抑制不住探索欲,浑身都洋溢着说不上来的亢奋。
“我爸爸曾经跟我说过,如果遇到眼珠子会变白的人,就离他们远远的,永远都别靠近,否则——”
“否则什么?”钱纳得戳他的胳膊,催促他别卖关子。
“不告诉你。”兰诺狡黠地笑起来,其他人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一个个小萝卜墩般的背影排排坐。
他凑近钱纳得:“想知道的话,要不要和我去那辆车厢看看?”
“那里面,肯定还有更多好东西!”
钱纳得犹豫了:“这,这不好吧,我爸爸不让我们出去。”
兰诺又探出窗户,观察了下外面的情形。
太阳正缓缓坠入山腰,天边的霞红和晕黄渲染在一起,已经看不清云的模样。
“没事,我们偷偷溜出去,他们人都在前面,我们从你的屋子后面绕过去,刚刚好。”
钱纳得张大嘴,诧异地看着兰诺,他的一只腿已经跨出了窗户,坐在上面,朝自己伸出了手。
“去不去?不去我一个人去了哦。”兰诺鼓励他。
金黄色的夕阳包裹下,兰诺洁白的脸庞宛若圣子,镶着金边的线条勾勒出纤瘦的肩膀,即使身穿粗麻布衣,也掩盖不住那股光辉灿烂。
“好吧,我陪你去!”钱纳得终究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搭上兰诺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