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不醒的除了装睡的人，还有刻意灌醉自己的人。

高天亮赶回基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的碎酒瓶，和躺在玻璃渣里的自家队长。金贡打雷似的鼾声从地表一道小门晃晃悠悠飘过来，他趴着去瞅，仅一个膀大腰圆的背影瘫陷在床垫中央一动不动，酒气较之上层的熏人淡到近乎不可闻。

追捕入侵者的消息已经发布十数小时，一股不详的预感直冲青年心头——金泰相之前执意切断FPX与外界的通讯，势必无法及时知晓DK逃窜的方向。若是浅显可惜的错过便罢了，无非合力担个渎职懈怠的罪名，眼下这是要闹哪样？

“酒……喝酒……”金泰相醉醺醺地呢喃着，瘦削的脸失了往日的英气酡红一片。他的睫毛湿哒哒的，嘴角是酒瓶盖划破的细小伤口，脑袋又重又疼。

有人晃着他的头喊话，他什么也听不清，胃里还一阵阵地泛恶心。绵软无力的一拳锤在高天亮肩上，男人拽着他就开始边吐边哭。

“我操你大爷的，金泰相！……他们人呢？”地上、衣服上的全是冒泡的黏腻液体，同满屋子温热的酒味合成一股浓烈的酸臭。高天亮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拎住这混球衣领，毫不客气地给人扔到地堡外的雪地，在凛冽的寒风中方才深深呼吸了两口——味道依然极其令人作呕。

妈的，金贡就让他躺着吧，他可搬不动。

“不是，你们奶奶的到底什么毛病？电话电话打不通，消息消息发了不回！老子到地界了人家跟我说压根没任务，全联盟通缉的要犯奔着你们去，爷他娘的一晚上没合眼赶回来！你个狗崽子的就给我这幅死样子……不是，我□□哭什么啊，金泰相……我靠，西八玩意……”

雪已经落了整整一夜，FPX的指挥官只套了件单薄的毛衣，哽咽到浑身战栗说不出话，隐约可见血管的胳膊撑住冷硬的岩石，仿佛流血的肌肤摩擦着粗砺的冰块。

没有打斗的痕迹，酒瓶碎成遍地狼籍偏人没受半点伤，刘青松的钩子不在基地，木木和梧桐也不在附近……高天亮内景的紧绷宛若一种直觉，无论如何不是好兆头。

“金泰相你放松，你这样我没法进你内景……放松。”遇见LCK最强战力的危险悬于颈上，队友性命攸关的事高天亮自是顾不上嫌弃，一面埋怨一面把人扶起。

“我记得金东河跟DK有交情吧，他脑筋活，追出去也好打个圆场。但林炜翔是个铁弱智，你说万一刘青松跟他一起上了头怎么搞？唉……金泰相！金……算了，算了，你歇歇……操，别吐了，傻逼……”

坚韧的内景被撬开小小的一条缝，高天亮一下一下轻抚男人嶙峋的脊梁，手臂却越来越僵。他在震惊中松开怀抱，看着金泰相脸朝下滚进雪里，不由自主地捂住嘴，胃里猛烈地反酸。

确实，令人作呕。但不是味道，是背叛。

少年模样的小子冲进茫茫大雪，通体荧白的狐狸自山坡跃起，凄凉地叫着。金泰相默默地合眼，翻身仰躺到松软、干净且刺骨的雪地。

高天亮在林间苦苦找了一夜，喉咙浸润焦灼的血腥味，双脚冻得钝痛麻木……

直到踩进一丛积雪覆盖的杂草，突兀的寂静引发脑中一丝嗡鸣。树干上的弹孔和血迹分明，他无比熟悉的人跪伏在地，罩着一具清瘦的躯体。他才惊觉脚下哪里是干瘪外露的枯草，分明是张金黄染血的的皮毛……

“林炜翔……”高天亮控制不住嗓音的哆嗦，他赤手抹去青年发上的冰碴，冰下微弱的脉搏激得他全身一颤，“……刘青松？你们……”

虚眯的眼没动一分，高天亮右手抵在他肋骨正中，左手扣住后颈，颤抖着缓缓把人放倒，边抹眼泪边用自己的衣服裹起来。一旁的白狐绕着虎尸的零碎转圈，哀哀低嚎了两声消散于冰冷的空气。

等到林炜翔醒过来，高天亮已经掩埋了木木和梧桐的遗骨，双手沾满泥土和血，脸冻得发青。林炜翔看不见，但他记得清楚，梧桐的肚子被利器从上到下刨开，内脏流了一地，木木铜铃般的眸子大睁着，颜色灰败的瞳膜落满了雪。而刘青松……刘青松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执意自己抱搭档上路，一步一顿，膝盖处和枪凝在一起的皮肉生生撕开，渗出的血又反复冻成冰渣夹在裂口。

“金东河，金泰相……”两个裹挟深刻仇恨的名字，缓缓出自林炜翔的舌尖。

往回走到约摸一半的时候，驯兽师总算支撑不住昏倒在路边，幸好高天亮一直注视着他，堪堪没让人磕了脑门。

拖一个，背一个，小身板的术士干不来这活。然而他没任何别的想法，只用装备包护好了林炜翔的头，蹒跚几步就扭头瞧瞧，蹒跚几步就扭头瞧瞧……

高天亮一度以为自己回不到FPX的基地了。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回来能干嘛。

这是他唯一的家，也是林炜翔和刘青松唯一的家。他们全是被联盟抛弃的人，是FPX让他们证明了自己，凤凰之名也是因他们才响彻天下。

而现在这个家背叛了他们。他们曾信任至极的兄弟，背叛了他们。

金泰相站在他离开前二人最后拥抱的地方，一棵直挺挺的松树下。可高天亮却觉得他的脊梁是那样的弯，那样的软弱。他无视了男人掀开地堡的大门，扑面的暖气已经闻不出味，金贡正打着哈欠收拾桌子下数不清的酒瓶。

“你都知道了。”背后传来声音，他们的指挥官一向是出了名的活泼，这是高天亮印象中第一次听见对方如此沙哑卑微的语调。

点滴凉意飘散在凄厉的冬风里，过去并肩的人僵持如两段枯木，脚跟相距数米偏在幽暗的地底盘根错节。

“滚……别逼我在这跟你动手。”

……

在阴森的地牢里遥望十七年前改写两大联盟历史的黑塔山巅，对DK的每一位而言均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张容准没日没夜地昏睡，许秀靠着金建敷给他喂药，自己小口小口抿着热乎的泡菜汤。从窗口看出去有山有海，可惜地域偏北，还是冷。

王国北面永远是银装素裹掩饰的酷寒，当时以EDG为首的LPL军队来势汹汹，塔内驻军据说已经伤亡惨重，结果引得那位与敌方指挥相约黑塔一战……

之后就是人尽皆知的一百异人全灭，EDG退兵议和，尖端成员迅速凋零。LCK大获全胜的同时，从前的首都塔SKT却隐秘地撤销了编制，一众顶级异人不知所踪，世间只留下李相赫的不朽威名。

这些故事对大陆东南角的DK多少显得遥远，金建敷、张容准他们自小长在春有鲜花，夏有蝉鸣的地方，罕见首都的严冬暴雪，自然也未有幸一睹Faker的真面目。

“他不高，瘦瘦的，挺白，但也没有容准那么白。”那时许秀刚加入DK，也没谁知道这平淡叙述的一句，是他父母死在眼前瞬息的一瞥。

Faker，李相赫，LCK的神。

LPL由集团议会作为最高领导层，相对的LCK拥戴世袭的国王。民众仰赖神祇赐予的安宁，君主不断的册封恩典更使他几近超脱凡人的庸碌。不是宗教胜似宗教，尽管在大多数平民的幻想里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Faker”也早已被塑造为无上力量的象征。

若首都坚塔耸立，则边境永不受犯——王国的千万孩童无疑是听着如此许诺长大。

仅凭六个人能在LPL搅弄一番风云，说实话是值得骄傲的，可和那位对比却只得相形见绌。最初的一步他们就失去了夏权，差之毫厘全军覆没。大抵再几个月，金先生会利用外交手段回归，但接下来……

“你们知道金正均议员有孩子了吗？”金东河吃完自己和张容准两人份的热饭，忽然抬头望天，无所事事般提起。

“你认为这是他帮我们的原因？”赵熙乾没睁开眼，中的毒已经控制住，但供血不足导致他的头还是很晕，胃口也差。

一种更可怕的可能性所有人都闭口不谈，毕竟金正均与李相赫的关系，在LCK的异人界同样众说纷纭——作为SKT劫难后唯二的幸存者，他们的分道扬镳堪称猝不及防。

“不论他到底向着谁，咱们想双赢就必须闯进首都塔，打败李相赫。”许秀又试了试金建敷额头的温度，眼神温柔又天真，“甚至杀了他，取代他。”

人们需要不可挑衅的权威让迷信顺理成章，李相赫的强大也确实匹配。然而撕碎这令人心安的一切，便是DK的使命。

他们从不自诩良善，歇斯底里的疯狂，才属于他们。

曾有一支队伍以类似的方式从首都塔夺走了圣物，从李相赫手中夺走了LCK的荣光，而DK刚刚见证它的分崩离析。

在世人眼中，他们的神不从塔顶坠落，受庇护的土地将始终阳光普照。可许秀不相信神迹，他相信的是人会老，会累，一个传奇的落幕未必不是另一个的开端。

他要成为LCK新的高悬的太阳。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