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凯下葬的日子到得很快，天空一片阴沉。

四座塔的代表肃立在田野身后等待姬星的致辞结束，萧瑟的秋风胡吹乱吹，干燥的枝丫晃荡得哗哗作响。除了西北IG派来的是新任事务官张锐，陆南喻文波、西南娄运峰均亲自到场，陆中李元浩更是带了一队人。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倾塌的是EDG的脊梁与队魂，“Clearlove”的离去远非一个名字的消逝，更是一个宏大时代彻底的落幕。

明凯的死因议会授意不便透露，但与LCK某尖端成员有关的流言已经不胫而走。

同时FPX无视首都电报，兀自失联的行为，也惹得不少出席者窃窃私语。

李炫君隐蔽地撑着田野的手臂，峻嘉和黄祥一边啜泣一边展开黑白交织的队旗，缓缓覆盖在纯黑的棺椁上。赵礼杰沉默地站在李汭燦身后，零碎的噪音令他头痛欲裂。明凯内景里的画面反复出现在眼前，仿佛他的大脑也被某种寄生体占据了——得怪田野啊，一夜之间塞给他的东西太多了。

“你还是得站出去。”他的队长刚刚变成他的的指挥官，二十九岁的声音显出沧桑。

“较之EDG的指挥官是谁，他们更在乎EDG的术士。”

姬星小声却有力的字句敲在耳畔，是的，这个几乎标榜着联盟第一的位置，现在轮到他战战兢兢地坐了，再不可能有人为他稍加抵挡。

忽然，李汭燦像是看到谁，一言不发往旁边迈步，扯住一个人的衣服就往人群边缘拽，把赵礼杰完全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爱萝莉？医生不是让你……”

“他的葬礼，我怎么能不来。”赵志铭脸色惨白眼眶通红，丝毫不在乎引发的些许骚动。他转向赵礼杰，眼神充满复杂的情绪，猛地死死扣住少年手腕，在他掌心画了几笔简写。

台上的田野正接过东南大区领导人的印章，鞠躬将一朵雪白的菊花抛下湿润的泥坑。马上就要轮到赵礼杰上台，他手里已经捏好姬星熬夜替他写完的稿子，他需要站上去，这事关EDG在联盟的形象与声誉。

“王杰，醒了……”

李汭燦扶着他虚弱的情人，背对一众不明所以的高层，一副谨慎回护的姿态。姬星隔着几个身影朝他们皱眉，似是警告。

然而在如此场合，赵礼杰还是缓缓往后退了两步，目光从众人各异的脸扫到地面……随后选择直接扭身跑开——王杰是明凯最后见的人，他太想知道一生拨弄风云、把深谋远虑嵌在骨子里的老师在生命临近终点时是否留下了什么讯息。

狂奔的年轻人一路幻想，驳杂的思路不断翻搅。他满脑子想着去找前搭档要答案，却唯独忽略了一件事：他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地，是去问一个被他亲手重伤导致内景崩溃的人。这个人曾经也是EDG的预备役队员，救过他、帮过他，他至今欠对方一个道歉。

王杰睁开眼睛的时候恰是黄昏，走廊里稀疏的人声穿过敞开的房门。

他们说明凯先生去世了，说LPL陷入莫大的危机，说他的内景……无法恢复——他王杰，从今天起就是个普通人了。

赵礼杰闯进门的那刻，王杰正被陌生的护士搀着站起来。大他一年的哥哥本来就瘦，现在更是单薄了一圈，纯色的病号服空空荡荡。

“不好意思，我找Hope有事，麻烦您先出去几分钟。”来人一身厚重的黑西装，脸颊带着尚未愈合的擦伤，宛如从非常盛大的场合风尘仆仆赶来。

“杰杰……”看见少年的瞬间王杰原本想笑一下，他昏迷的这段时间，看来赵礼杰真的成长了很多。不过眼眶莫名发热，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开始绷不住地颤抖……

他的理智没有任何责怪赵礼杰的意思，但他忘不了这双手掐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对着他的眼睛饱含愤怒与残忍，轻飘飘地撕碎了他。青紫的淤血可以消失，折断的肋骨可以愈合，他的人生、他的将来却是全部毁于一旦。

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痛苦，王杰潜意识里自然留存着恐惧。

外面应该也很多事要忙，杰杰还是抽空来看他了……如果是为了道歉，他理当表现得大度一点。塔楼的工作就是危险，谁都不希望出意外。真追究的话，也是他警惕性不够，是他还不够强。赵礼杰保住了不错的前途，他该为他高兴……

再假装一小会平静，等他走了就好……

突然箍住胳膊的力道疼得王杰一激灵，按道理以狙击手的身体素质勉强挣脱不难，但他刚刚苏醒整个人完全处在恍惚的状态中，接近两周仅靠营养液吊着一口气，骨头脆得仿佛枯草一样。

“你松一下手，杰杰……”

“老师最后被人看见那天只见过你，他有没有在你内景里留什么？”赵礼杰问得很急，也顾不上他现在检查王杰的内景算不算违规对普通人使用能力。眼底染过血的凶狠不是那么容易褪去的，经过杀戮洗礼的小术士或许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脱胎换骨，但面对昔日搭档，他显露的冲动堪称粗暴。

“没有……”王杰的声音在抖。

明凯先生是赵礼杰恩深义重的老师，却仅仅是他景仰而生疏的前辈，怎么想也不会把遗言留给他吧。

心底蹿过一股不可言喻的凉，从赵礼杰嘴里听到“内景”两个字几乎让他窒息。原来不是来看望他，只是还有话要问……没关系，他理解。自己失去的不过是本就渺茫的前途，EDG的天可是塌了。

从小腹蔓延至丹田的钝痛割着五脏六腑，王杰的头开始疼。赵礼杰不停地说着什么他根本听不见，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狙击手的内景兼顾对肌肉的控制与对环境的感知，他简直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

属于异人的灵魂被强行封印在这具残破的身体里，直到王杰疼得嘶嘶喘气，赵礼杰才发觉不对劲。他后知后觉撤回外溢的精神力，赶忙去按大红的急救铃。过去他都是直接用内景读王杰的情绪以及想法，该死的习惯，今天他太急了，以至于忘记了……

王杰推开他，跌坐在床边不断捂着嘴干呕，手背上零星的针眼泛出一片青色。低沉的嗓音压成痛苦的呜咽，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扣住纯白的床单，褶皱把布料四分五裂。

护士医疗师一个接一个跑过赵礼杰身边，继续在王杰苍白至极的皮肤上刺入针尖，注射冰凉的药水……赵礼杰看得心惊胆战。

呼吸逐渐稳定，被迫躺回床上的王杰虚眯起眼，眼角还挂着生理性的泪痕，他的目光落到藏在墙角的人，咳了两声才找回声音：“对不起，杰杰，让你失望了……”

“王杰……你再想想，老师他……”赵礼杰犹豫地往前几步，语气近乎哀求。

“真的没有。”轻如叹息的一句话因突兀的眼泪顿住，王杰慌张想去擦，偏抬不动手臂。其实他做错了什么呢？在他没机会挣扎的瞬间，命运如同玩笑般抛弃了他，碾碎了他。医疗师说过，他能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以后……

“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王杰的视线转回天花板，慢慢合眼喘匀了气，扭过头不愿意让人看他流泪的样子，“你们……加油吧。”

……

盛大的葬礼白旌飘摇，人头攒动，游离在人群之外的，除了临阵脱逃的赵礼杰，还有一位。

朴到贤捧着个瘪掉的纸袋愣在大厅一角，宽厚的肩膀上一颗耷拉的脑袋，窄了一圈的外套大概率是李炫君扔给他的。

田野应付完议会下属不知道哪个部门的负责人，稍稍找到喘息的机会，刚打算拿杯水喝，就瞧见可怜兮兮年轻人缩在窗帘后的拐角，和被抛弃的狗狗一样抱着吃光的早餐。

——无端让人觉得他很饿的样子。

半个议会在他背后，一个没报备的敌方异人蹲在自家基地，青年的神经顿时紧绷到手脚发麻……下飞机后的情况太混乱了，他甚至都没跟姬星交代——要是对方得知他引狼入室的行径，恐怕会恨不得用揽去的那堆应酬埋了他。

GRF.Viper，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给人带回来了呢。

“你在干嘛？”田野哑着嗓子问完才暗骂自己蠢，这家伙听不懂啊。磕磕绊绊搜刮出两个久未启用的词汇，却不料对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

“渴？”他晃了晃玻璃杯，漂浮的冰块相互碰撞。秋冬天不该喝冷的，但室内暖气开得太足了，现在也没人管他会不会胃疼睡不好。

还是不说话。啧，别是他在西北手忙脚乱，把LCK的新锐狙击手治傻了。田野暗自皱了皱眉，不过LCK的，傻就傻了吧。

朴到贤怔怔看着眼前白净消瘦的青年，微卷的头发被发胶固定成丝毫不适合他的严肃，藏在镜片后的双眼略微泛红——好像兔子，他无端地且不礼貌地联想。然而他是EDG的队长，与Scout前辈齐名的LPL尖端成员，Clearlove先生逝世后接任的六大指挥官之一。

他叫田野，救了他的命。

试图遮挡高大的身形无果，田队长在原地踱了两步，咬牙调整一下表情拽着人就往外走。沿途有搭讪意向的各级官员，瞥见他的脸色也明白不必自讨没趣。偏李汭燦早些时候拉赵志铭去了医疗室，他只能就近将人塞进自己的房间，在一派凌乱中翻找老旧的翻译器。

“让你平时勤快点收拾，懒成猪了要。”记忆里男人戏谑的声音砸在空洞的纸箱子里，田野整个人忽然一抖，缓了会儿狠狠闭起眼，手里的抱枕有气无力地扔出去。

“明凯你大爷的……”

身后局促的年轻人侧过头望他，小心翼翼靠近。

“坐下！”摸过桌面的枪直接指向朴到贤眉心，田野冷峻的目光与一闪而过的脆弱并不矛盾。可眼前人黑亮的眸子一片澄澈，毫无畏惧，仿佛只剩下单纯的委屈。

估计是真傻了。

不应该带他回基地的，算不上老练的指挥官几乎要沮丧了。一切计划都在有条不紊地执行，结果他亲手创造了唯一的变数……现在临崖勒马，把人交给议会处理才是最合理的……

年轻人乖乖朝后退，坐下时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田野错愕地瞪大眼睛，热乎的眼泪巴巴憋了回去，不禁哑然失笑。叹着气弯腰扒拉出一袋压缩饼干抛给朴到贤，他随意选了腻到不行的芝士味，属实是恶劣的作弄。

“谢谢。”口音古怪的两个字又惊得田野一激灵，可他仅仅是转过身后皱眉靠在窗台，兀自摆弄起曾经熟悉的小机器。

金赫奎离开EDG，快十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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