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到贤小口小口咽着絮状的饼干屑，边境事发以后他便没听说承勇和施尤哥的消息，不过即使作为被王国遗弃的无名小卒，问LPL的大区负责人找“同伙”也实在很过分——虽然他有直觉，田野不会拒绝。
“你是准备噎死自己吗？”没有起伏的机械音传进他的耳朵，原本软糯的嗓音掩盖在呼吸之间，俯视他的人翻着白眼抛过来一瓶柠檬水。
田野摩挲着咯吱作响的翻译器，一旁仓鼠似的咀嚼声更突显屋子极端的寂静。朴到贤的内景气息很浑厚，同时协调着令人捉摸不定的灵动。西北那夜他无知无觉地躺在砖石尘土中，丹田一脉仍是暖洋洋的，活像在挥霍弥足珍贵的热源……
嗯，没错，就是这种掠过神经层面的柔滑和……
反应过来的霎那，冷汗湿了田野的脖颈——他身边熟稔如明凯或许可以隔空开此类的玩笑，而他与朴到贤相识到现在不超过四天……偏那内景里纯粹的良善不掺杂一丝歹意，他想控诉对方居心叵测都站不住脚。
痴傻的少年依然坐在原地，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没一点被触碰隐私的自觉。忽略田野扣着扳机的手指，弥漫芝士香的空气可谓清甜。
“那个……在IG塔底下抢救你的时候，你内景存贮的部分刺激性大的记忆被我封锁了。有件事你得知道……GRF因为无故侵犯LPL国界在今年二月已经被撤销编制，队长崔成原撤职受审，LCK的原话是不对停驻LPL境内的队伍成员提供任何外交保护……其他人的消息，我也不清楚。”
田野解释得利落，甚至有几分狠心，朴到贤的脸色如他所料急剧地灰败下去。
“喂，大男人别搞得要哭一样……”田队长假装嫌弃地推搡了他一把，撕开一袋草莓味的饼干递过去，可只对上朴到贤扭到另一侧的脑袋，只能自己抿着唇慢慢往嘴里塞。
试探的结果定了他的心神，可对方毫不掩饰的忧虑，反倒使他胃口寡淡。田野不自在地咬起指甲，舌尖抵着凹凸不平的尖锐生出钝疼。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凝滞的寂静愈发喧嚣。牵挂队友是他们这种紧密的小型集体的通病，他的直白兴许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说过于残酷了。
“田野，阿布喊开会。”李炫君推开房门时吓了一跳，他望望朴到贤又望望田野，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你们……”
“一起，我看着他，没事。”草率拾起甩到角落的枪，田野拽人的动作酷似在哄骗叛逆少年牵手，“阿布有说具体什么问题吗？”
李炫君一边走一边偷瞟朴到贤的脸，暗道田野这品味八百年不变：“FPX出事了，好像是折了两个，不晓得刘青松啥情况。但是议会一小时前发布通告，暂时收回对大区军队的直辖管理权，要求各大区进行内部审查……”
“还有，这小子的事李汭燦透给阿布了，他有点生气的。”李炫君小心提醒，可田野只安静地走路，并没有回应。
赵礼杰从医疗部一路躲着外人跑到会议室，不出意料到的最晚，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李炫君的大嗓门。
“……我就这么个意思，阿布你看能不能办吧。”仰着脑袋嚷嚷的李炫君趴在长桌最末，瞧见赵礼杰进门，翘在对面座位上的脚才放下，“哎呦，舍得露面了？快瞧你们田队，LCK的小狼崽子都被他拿捏了。”
顶着昏暗的灯光在损友的椅背一拍，田野向赵礼杰挑了下下巴让他坐，眼神中带着点“早上的事回头找你算账”的警告。介于朴到贤非常自然地占了队长旁边的位置，赵礼杰只好认栽地绕到李汭燦身侧落座。
尽管心下思量各异，但七张椅子空着一张，就像一根刺软绵绵地卡在咽喉里，哽得大家都不好过。
“田野，正式的任命文件已经送到，以后……明凯的工作就要你担着了。”姬星郑重地抿了口茶，随即示意田野先擦擦嘴角的饼干屑，“现在你是EDG的指挥官，李炫君刚说他要申请加入塔楼，你拿个主意吧。”
痞里痞气的人正要笑眯眯转过来喊他队长，田野却先站了起来：“正好，我也有个人想要。”
“李汭燦，你翻给他。”
赵礼杰愣在原地，李炫君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李汭燦微微睁眼确认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用故乡话抛出问题。姬星又抿了口茶，言语依旧从容。
“GRF之前的狙击手对吧？想必你队友们的遭遇你多少听说了，很不幸，你们国王的意思足够明显，现下回国你不止会失去合法异人的身份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虽说两大联盟的互助条约失效十多年了，可留在EDG，我们还是能想办法帮你弄到特许名额。当然，不强求你今天就给出答复，在你决定之前EDG保证LPL的政府暂停对你的一切追责，如何？”
“另外田野，我的建议是你和我一起回趟首都，Viper和Flandre要加入的话，议会首肯是必须的。”姬星第三次捧起茶杯，赵礼杰悄悄瞥他时内心不由泛起僭越的疑惑：这个掌控全局的人是不是不会老？最优秀的学生离世也能如此迅速调整情绪，甚至称得上是冷漠。
姬星没摆上明面的意思无非是，人都没了，论功不论过，联盟又要动大区兵权，其他方面总该松松规矩让EDG刮点油水。朴到贤朝李汭燦嘟囔了两句什么，大意是他会仔细考虑。
田野坐下默不作声地点头，突然发现朴到贤拽住了他的胳膊。大男孩的眼神分外澄澈，像是急于挽留瓢泼大雨中撕开云层的一缕光亮。
我不是那么好的人啊，小伙子。田野暗自叹道。
观察到以上细节的赵礼杰揉了揉太阳穴，需要设防的复杂世界一股脑涌到面前，精心构造的幻想趋于崩塌。这人真是GRF那位号称黑马的冷血狙击手吗？LCK他不了解，但TES那个桀骜不驯的队长，RNG的Gala，还有王杰……似乎都不是这样。
对，王杰的事，也不知道田野知道了没。
大人物们忙着同步各方信息，赵礼杰的颈椎一寸寸往下低，越听越头疼。刘青松牺牲，林炜翔在军区医院昏迷不醒，金韩泉引咎退役，金泰相三年前杀良冒功的旧账被翻，上面的处分还没定……少年的五脏六腑随一个个酷烈的字眼紧缩，纵使他和这些人大多仅仅见过一面。
那个地堡湿热、幽暗，酒气浓郁，笑声爽朗，喧哗穿透四周夯筑的铜墙铁壁。他们坐拥丰沛的自由，过的是肆意疯狂、有人爱着的生活。
东北，东南，他们本应平行线一般，驻守在同一片国土的不同边界。偶有并肩作战的机会，隔着不堪一击的疏离，开怀畅饮……
比他优秀得多的人，猝然就死去了。
“高天亮呢？那个带着狐狸的术士。”少年蓦地望向自家队长，毕竟对方不止熟识老师，还提及过EDG过往的谜团，或许连树的事他都略知一二。
“说到Tian的话，杰杰你要准备一下了。”姬星忽记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件，招手将他叫到近前，“原本打算过两天处理妥当了再跟你们几个小的提……”
“关于联盟兵权的归属常主席拟了个提议，自各塔的尖端成员中抽调精锐，以武力对抗的形式选一位临时统帅，掌管七大区全部的军事力量——毫无疑问，‘多谢’DK的这次行动，咱们算是进入战时状态了。而FPX经历如此一劫，夺魁是高天亮守住队伍番号的唯一指望，加之又是单打独斗……”
“等，等等，为什么是我去比？”赵礼杰抬手示意，满脸诧异，“要干架的话，在EDG肯定是Scout吧……如果因为他来自LCK不行，那、那李炫君，君哥……”
没为他的推辞有所不悦，姬星继续抿着他似乎永远喝不完的茶：“杰杰，联盟此前任何军事行动都是以塔为单位领导，你仔细想想，议会这次为什么要选个单独的人做所谓的统帅？”
“LPL看似有六座独立的大区指挥塔加首都塔，WE和我们此消彼长，总体竞争力强的眼下无非就是盘踞首都的RNG，和窝在陆南的TES，按照传统二选一打头阵就好了。但是现在，在这张告示发下去的第二天，所有游离在系统外的顶级异人均会收到塔楼的邀约，暂且不论过程引发的暴力冲突，每座塔内部能否一条心都难说。”
“至于上面给的官方说法，是预防十七年前的事件重演，预防Faker离开T1出现在正面战场……杰杰，我们主席先生的这步棋，你看懂了吗？”
少年陷入缄默，他隐约明白了老领导试图点明的东西，渗入脊骨的寒凉和难言的重压瞬间让他想吐。树的诅咒不能让议会知晓，这是EDG多年行事的前提，否则塔楼一定会被强制解散。所以万一那位LCK的神祇出现……他必须要先赢下比武，才有机会负责解决……可是他能有什么法子解决？明凯一辈子都没想出法子，指望他？
“就是说，到底谁赢压根没人在乎，那糟老头子就是想咱自相残杀呗。”李炫君啧了一声，烦躁地敲打起实木的桌面，“他妈的王八犊子，真以为LCK不敢上是吧？一个DK就差点给你头锤肿，还要背地里捅自己人刀子？”
赵礼杰倒没露出愠怒的神态，他深吸了口气，把思路拉回近期的现实，对上姬星的眼睛：“DK夺取原石这整件事情，我们一直猜想是首都出了内鬼。那有没有可能……内鬼就是常主席或者他手下的谁——LCK得到遗失的圣物，他得到清扫LPL异人势力的机会。不巧因为十七年前老师退兵的决策，EDG没任何立场带头抗议……至少本应该是这样。”
房间被一阵令人战栗的静寂浸没，田野默默捏紧了拳——被六大区包围的首都，老者身为普通人的领袖，终于忍受不了踩在他头上的另外一半议会了吗？
那刘青松、王柳羿，那些单纯为联盟的存在而忠诚的年轻人，难道是活该去死的吗？
千般万般的斡旋转圜，明凯，你当年的话到底还是应验了。
“妈的，那孙子走没？爷今晚必闷了被子揍死他。他奶奶的，宋义进这些年给他们当牛做马的还不够？给他脸了，非逼着人去死是吧？阿布你回头再交那啥申请，老子现在就去给肥仔打电话，干他娘的……”
“打什么打。”姬星将茶杯重重一放，“你以为他的飞机这次是怎么到得这么快的？小祥给峻嘉的消息，给我的消息，都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过了。如今的重中之重，是赶紧把异人的专属线路启动，六塔要真各自为政就是正中别人下怀。我回首都就去找易主席，首都研究所储存六年的能量，没有原石线路大概也能撑三个月。”
“驳回这个选拔的事也交给易主席，你们谁都不许出去瞎说话。人家虽然搞科研搞得疯，平时也不管事，但毕竟是议会的领导，我再和李元浩他们都聊聊……行了，行了，去吃饭吧，放心，这事总不能让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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