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元年，女帝第二次早朝，就宣布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杨晓贪腐一案的判决。

杨晓身为荣州虢县的司田官，收受当地乡绅豪门的贿赂，在田产纠纷案件中徇私枉法，贪污六百万两白银。念其将贿银全部上缴，认罪诚恳，女帝亲令，免其死罪，判杨晓流放漠东州，罚没一切家产，二十年内不得察举。

至于当年举荐杨晓的司吏安证道，识人有误，贬其赴漠东州靖安县任知县，毕生不得回京。

这两件事的处理结果基本上无朝臣提出异议。虽然有人认为对杨晓的判罚太轻，但顾家燕家盘踞朝堂这些年，吃进的油水不知是这多少倍，若真要计较下去，便要把世家门阀连根拔起了。

顾辞就在朝臣前面站着，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第二件事，是封安涟为侍君。

赵宝琮即位后，很多典制名称都要更改，故而朝臣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侍君是个什么。对此，赵宝琮十分贴心地提醒了一句，“这侍君的礼制规格，就按照先帝时的贵妃来吧！”

此言一出，众臣愕然。

原来……陛下这是想成亲了？

“陛下为何突然决定要封安涟为侍君？”顾辞看着赵宝琮，开口。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看得赵宝琮后背发凉。她故作天真地一笑，“安涟满腹诗书，清秀俊朗，朕见他第一眼，便心生喜爱。”

众人瞠目结舌，但心中一想，这也正常——赵宝琮本来就是个荒唐皇帝，自登基起都是把享乐放在第一位的，如今正到了婚配年纪，也该有个夫婿了。

没想到，她这办了个安家的案子，还给自己捞回个侍君来。

“安证道既然被贬，其子也是戴罪之身，如何能成为侍君？”顾辞并不让步，“自古入后宫之人，首要的便是身家清白，陛下莫要任性。”

赵宝琮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一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半晌，才说道，“安卿固然犯错被贬，但他为朝廷兢兢业业几十年，满朝文武有目共睹，又岂能因一次识人不清就尽数抹杀？安家家风清明，安卿治家严格，朕相信安涟必然恪守忠义，勤勉本分。”

“安涟一旦入宫，安家便是外戚。”顾辞仍未松口，“陛下三思。”

赵宝琮心中有些不快，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辞身为摄政王，把持朝政多年，向来视她为傀儡。她与其说是西梁的皇帝，倒更像是顾家的皇帝。操弄权术也就算了，现在就连她纳个侍君，顾辞也要控制？

还外戚，果然顾辞千防万防，防的就是她拥有自己的主见和力量。安证道与顾家早有龃龉，顾辞绝不乐见安证道的儿子有吹枕边风的机会，然而他顾辞一个外姓人在朝堂上指指点点，远比外戚更加过分。

“顾卿，朕是亲政，不是出家。”赵宝琮语气轻快，像是与顾辞开了个玩笑，“朕将来总是要充实后宫的，如你所说顾虑外戚，难不成，朕还不能成亲了？”

顾辞看着她，目光几次闪烁变幻，最终都没有说话。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君罢了，玩物一般，陛下喜欢，纳了便是。”一个威严声音在殿中响起，声如洪钟，“臣家中那十几个女儿，比陛下年幼的都已成亲生子，陛下如今才纳一个侍君，无可厚非。”

众人看去，是燕肃。

赵宝琮看向那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材高大，有着慑人的压迫感——那是燕家的家主，自先帝时起便战功赫赫、让燕家把持了西梁军政大权的老将，燕肃。

赵宝琮眼睛微眯，神色不明。她这几日只顾着和顾辞斗智斗勇，倒忽略了燕家还有这么一个老狐狸在。

顾家和燕家是盘踞在西梁数百年的世家门阀，其势力在中原尚未分裂时就已经根深蒂固，甚至有那么几次已经主导了赵氏皇室的继承人人选。顾家主文，燕家主武，这两大家族可谓是将皇权里里外外都架空，燕肃与顾辞的话，比她赵宝琮的话更有分量。

只是……燕肃在朝堂上竟不向着顾辞说话，倒是稀奇。

众臣面面相觑。顾辞与燕肃意见相左——他们最害怕的事，也发生了。

这下再无人敢附和应声，满朝文武个个噤若寒蝉，整个勤政殿落针可闻。

顾辞回头，向燕肃看去，两人的目光一接，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晦暗不明的神色。不多时，顾辞回头，侧脸线条似因不愉显得更加冷硬，然而他垂眼，睫毛在眼下遮成阴影，谁都看不到他眼中的情绪。

半晌，赵宝琮笑了。

“那便这么定了，司礼去将礼制好好推敲推敲，朕要办一个风光的婚典。”她开口，声音听上去轻快又开心，“司星去挑个良辰吉日，越近越好。”

司礼司星两名大臣站出来，躬身领命。

……

散朝后，朝臣三三两两走出勤政殿，只有顾辞站在殿前玉阶上，久久未动。

直到燕肃走出来，停在他旁边。

“老将军向来对陛下颇有微词，怎么今天却如此赞同陛下决定了？”顾辞开口，目光看的却是广阔的宫城。

“老臣却不明白，王爷为何要反对陛下的决定。”燕肃背手而立，淡淡道。

“就算陛下要充实后宫，进去的也该是顾家和燕家的人。”顾辞看向燕肃，“立一个外姓，尤其是安证道的儿子，将来此子还能说一句顾燕两家的好话？”

“陛下的夫婿，是哪个家族的人并不重要。”燕肃平静道，“只要陛下成亲，生子，这大梁的局势，便由不得她了。”

顾辞目光一利。

原来如此。

“陛下不过刚刚亲政，老将军就准备让她当太上皇了？”顾辞一笑，“到时候，又该由谁来临朝摄政呢？”

“王爷是先帝钦定的摄政王，才华手段有目共睹，到时候新帝登基，继续由王爷担摄政重任，想必也无人会有异议。”燕肃似笑非笑，“只是牝鸡司晨不是长久之计，王爷还是应该将心思放在拨乱反正上。”

许久，顾辞突然连笑不止，似是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

“老将军似乎……从来都对陛下不抱任何希望？”顾辞看着巍峨皇宫，目光深邃，“这拨乱反正四字，本王可是受宠若惊。”

“赵宝琮生下来便不该做皇帝，这是她的命。”燕肃语气淡漠，“她昏聩也好，勤勉也罢，大梁的皇位，都轮不到她来坐。”

顾辞想起，前世时燕肃便态度鲜明地反对赵宝琮执政，故而他向燕家借兵逼宫时，与燕肃可谓一拍即合。他一直以为是赵宝琮荒废朝政，所以惹得燕肃极为不满，但如今……

赵宝琮经历了前世那般惨痛的宫变，现在已经足够重视国政，安证道案初期她任性判决，但后来也已经极力弥补，今天的处理结果亦是合情合理。燕肃不觉欣慰，竟还是要赶赵宝琮下台？

无论昏聩勤勉，都不配为帝……燕肃，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

“陛下再是稚嫩，也是先帝钦定的新帝，老将军或有不满，可不敢如此露骨。”顾辞云淡风轻地笑笑，温和无害，“本王既领摄政大权，自然是要全力辅佐陛下的。”

“王爷对皇室如此忠心耿耿，想必先帝泉下有知，也甚为欣慰。”燕肃神色未变，“老臣府中有事，告辞了。”

“将军慢走。”顾辞只是目送，并未行礼。

直到燕肃走远，他依然站在玉阶上，久久未动。

看来，前世有些事情他是忽略了，如今重来一世，或许，他能发现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