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柯虔进了皇宫，赵宝琮就总感觉怪怪的。

倒也不是说柯虔不可信，只是柯虔似乎处处谨慎得过了头，反而显得······神出鬼没的。

赵宝琮平日里上朝或者回到寝殿，都是见不到柯虔的，有时没什么吩咐，她一连几天也见不到柯虔的踪影。然而有一次，西京下了薄薄的雪，她来了兴致，便去花园看雪景。在缓步观雪时，她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说时迟那时快，柯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力道正好地扶了她一把，让她不至于当着宫人的面失了威仪。

但赵宝琮也着实吓了一跳——柯虔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事后赵宝琮问起来，柯虔面无表情，只是低头回话，“陛下需要的时候，属下一定会在。”

“你若不是时时观察朕的动向，又如何能知道朕何时需要你？”赵宝琮似笑非笑，“朕更衣时，沐浴时，就寝时，你也时时候着？”

“属下不敢！”柯虔麻利地跪下，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属下不敢冒犯陛下，从不敢窥探陛下生活！”

“那朕更衣沐浴时，你又在哪里？”赵宝琮有心逗他，又问。

“属下在殿外护卫。”柯虔一五一十地回答，“属下习武，听力敏锐，在殿外也能听到陛下动静，既能保护陛下安全，又能不打扰陛下生活，陛下请放心！”

“啊呀，连朕的动静都能听到？”赵宝琮故作惊讶，“那朕与众臣商议国事，你也都听到了？”

柯虔极力保持着语气镇定，但也明显能听出慌乱，“属下不敢窃听，这种时候都只当自己聋了，声音都是耳旁风的！”

“哈哈哈哈哈哈·······”赵宝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朕逗你的，起来吧。”

柯虔跪着没动，明显不信。

“朕知道的，顾辞都知道，朕不知道的，顾辞也知道。”赵宝琮施施然在殿中转了一圈，“朕既然允你进宫，自然是信任你，也信任顾辞，你不必整日里战战兢兢，放松一点，朕吃不了你。”

柯虔这才站起来，默默松了一口气。

他是男子，赵宝琮是女子，让他来代替赵宝琮身边祝良夕的位置，本来就多有不便。他处处谨慎小心，不仅是尊重赵宝琮，更是要对得起顾辞——如果让他家王爷知道了他冒犯赵宝琮，恐怕西京城郊就要多一具无头尸了。

“但朕还是要问问顾辞，你究竟有没有窥探朕更衣沐浴。”突然，赵宝琮又添了一句。

柯虔又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里已有了视死如归的决然，“属下这就自戳双目，以证清白！”

“朕逗你的——”赵宝琮乐不可支，“你怎么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啊！”

“陛下，这种玩笑真的不能开！”柯虔终于硬气起来，直接说道，只是语气充满了苦口婆心，“这话若是让王爷听到，是真的会要了属下的命的！”

“不至于，你放松，”赵宝琮满不在乎，“你也把你家主子想得太闲了。”

“王爷不闲，凡是与陛下有关的事，在王爷心里都是头等大事。”看出赵宝琮的确是玩笑，柯虔也站了起来，“陛下的名誉是头等大事中的头等大事，王爷从不用这个当玩笑。”

赵宝琮感觉到他语气认真，也正色几分，“你倒是会为顾辞说好话？”

“属下所说句句是真。”柯虔本不欲多说，只是自从亲政以来，赵宝琮与顾辞的针锋相对他都看在眼里，时间久了，他都替顾辞觉得委屈。他不明白为何赵宝琮之前日日缠着顾辞，一夕之间却突然变了脸，他看到的，是顾辞整日里为赵宝琮操碎了心，甚至还要硬着头皮操办赵宝琮和安涟的婚典。到头来，每次入宫，都听不到赵宝琮的几句好话。

他对顾辞说过，王爷比女帝更适合做西梁的主人。

那时候，顾辞的表情突然有些怔忪，许久，才笑了，对他说，“是啊，你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柯虔心知这话大逆不道，向来只敢在心中想想，从不敢对旁人说，至于告诉顾辞，也是在四下无人时，一吐为快罢了。怎么顾辞好似听过似的？

“这话，我今日只当没听到，你不许再对任何人说，就连心中想想，也不行。”顾辞的神情十分严肃，仿佛将这句戏言当了真，“大梁的皇帝只有一个，就是女帝赵宝琮，我从始至终，只会是摄政王，无论任何人问你，即使是陛下问你，都是这个答案，明白吗？”

柯虔少有见顾辞这般认真，于是郑重点头，再不敢想这种事了。

自赏雪那个小插曲后，遵赵宝琮的命令，柯虔不必再刻意隐藏自己，而可以出现在她身边了。赵宝琮也很满意——相比于时不时地被柯虔吓一跳，还是这样让她更有安全感。

自柯虔入宫以后，顾辞便来得少了。赵宝琮懒得问他的动向，反正顾辞不是在谋算她的皇位，便是在谋算其他家族，这种时候，她还是装傻比较好。她最近反而对柯虔比较感兴趣，前世时她只知道柯虔是顾辞护卫，除此之外便再无了解，而最近几天她与柯虔见面相处，倒是发现此人性格也有有趣之处。

这日，柯虔将灰羽卫传来的祝良夕的信件送过来，便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了。

赵宝琮仔细看了几遍，明白了羌州知州何坤的异常，也得知了他的过往经历。祝良夕写道，何坤虽然举止反常，但其为人正直有原则，不像是会鱼肉百姓无故杀人的样子，对于此人的评定，还是要赵宝琮总揽多面，再做定夺。

“这良夕和燕十七，倒是配合的不错。”赵宝琮喃喃道，她还怕自己钦定的这个组合过于任意，去了羌州白费功夫呢。

没想到，不多时，柯虔倒是出声了，“祝女官在羌州，还顺利吗？”

赵宝琮惊奇地回头——柯虔居然会问这个？

快半个月了，柯虔最多只是回答她的问题，或是禀报一些灰羽卫的事情，其余一句废话没有。赵宝琮万万没想到，柯虔对她说的第一句废话，居然是询问祝良夕？

“良夕在羌州倒没遇到什么困难，她本就聪明，做事也机灵，旁人暗算不了她。”赵宝琮大方地告诉了他祝良夕的近况，“再说还有燕砺锋照应着，一切还算顺利。”

柯虔点了点头，又默然不语地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赵宝琮心中好笑，看柯虔这幅老实样子，也觉得有意思。祝良夕与柯虔在太庙交过手，柯虔也应当知道祝良夕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竟会问祝良夕的安危，着实是多余了。

“良夕在羌州扮成是燕砺锋的妾室，身在暗处，羌州的人不会知道她的身份，”赵宝琮将最近送来的线报整理了一番，随口说道，“有冷枪暗箭，都冲着燕砺锋去，她反而是安全的。”

“妾室？”突然，柯虔提高了声音。

赵宝琮被他这反应一惊，直接一拍桌子，“放肆！”

柯虔立刻熟能生巧地半跪在地，“属下有罪。”

赵宝琮虽然被他吓了一跳，心中倒也不生气，只是奇怪更甚——柯虔平时安安静静稳稳重重的，怎么今天反而一惊一乍的？

“妾室又如何？他们此行查案，一切便宜行事，隐藏身份也是必须的。”赵宝琮缓了缓，这才继续说道，“朕倒觉得他们这个安排十分机智，朕很欣赏。”

过了许久，柯虔才小声又断断续续地说，“那······祝女官，她······她的名声，不也······不也会，有影响吗？”

柯虔这是······疯了吧？

赵宝琮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柯虔，目不转睛，直看得柯虔浑身发毛。许久，赵宝琮才慢悠悠地转回头，不紧不慢道，“良夕是朕的奉茶女官，放眼整个大梁，谁敢议论她的名声？再说了，她是为了公务才和燕砺锋做这一出戏的，又不是真的郎情妾意，纵使被人知道，也只当这是权宜之计，能有什么流言蜚语？”

柯虔听着，不做声，像是信了她这一番说辞。

“不过，就算是有流言蜚语传出来，倒也没什么。”赵宝琮状似无意地添了一句，“大不了朕给良夕和燕砺锋一赐婚，燕砺锋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大小也是燕家的独子，不算委屈了良夕。”

“陛下，这······”柯虔瞠目结舌，顾不得礼数，直接走到了赵宝琮面前，“陛下三思啊！”

赵宝琮笑了，“朕这已经是深思熟虑了，为何还要三思？”

“这，这······”柯虔半天说不出话来，耳朵都红了，也没能吭哧出完整的一句。赵宝琮好整以暇地坐着看他，不着急，也不催，目光中充满玩味。她本以为柯虔与祝良夕只是在太庙交过一次手而已，再无其他，没想到，倒是有意外的结果。

“罢了，朕虽这么想，但也不能替良夕做主。”赵宝琮心中在乐，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仿佛根本没把柯虔的反应放在心上，“朕自幼与良夕相识，虽是君臣，却情同姐妹，朕不想逼迫她什么，还是让她自己做主吧。”

柯虔点点头，随即猛地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已经是大不敬，连忙行礼，“陛下恕罪，属下逾越了。”

他承认自己一直以来跟着顾辞，也习惯了不甚将赵宝琮当个皇帝对待，稍一放松就忘了礼数。尤其是赵宝琮说起要给祝良夕和燕砺锋赐婚······他头脑一热，不知怎的就说出那些话来，只是想到那两人站在一起的样子离奇又离谱，由不得他不质疑。

“你跟着顾辞久了，自然在行事处世上与他相似。”赵宝琮淡淡笑道，意有所指，“不过既然随侍朕左右，总不和侍奉顾辞一样，若是习惯改不过来，朕也只能谢绝顾卿的好意了。”

柯虔不知怎的，后背一凉，连忙低头，“属下遵旨。”

赵宝琮将最近的报告都收拢成一沓，一张张看着，默然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柯虔静静候着，余光可以看到每一张报告上都有赵宝琮写的朱批，她的确是在认真地了解分析羌州的情况，没有丝毫糊弄和懈怠，相比于亲政之前，她的确是判若两人了。

片刻后，赵宝琮将这一沓报告递给柯虔，“给顾辞送去吧。”

柯虔接过，赵宝琮又添了一句，“现在去，莫要经别人的手。”

“属下明白。”柯虔应道，快步走出了乾元殿。顾辞亦每天都在等候羌州的消息，只是顾辞破天荒地恪守对赵宝琮的承诺，所有线报必首先送到赵宝琮案上，赵宝琮批完，才能转给他。

柯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赵宝琮的视野里，赵宝琮定定地望着虚空，半晌，才对身边宫人说，“召帝师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