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贺骁所言，云霆营出入落霄山脉有一条专用的军道，比官道更加隐蔽，也更加平整。

燕砺锋和祝良夕已经在州府衙门耽搁了好几天，一走上军道，便加快了速度，只用了一天一夜就赶到了云霆营。祝良夕自诩见多识广，这也是第一次亲身进入西梁的三大营里面，望着沿途把守的士兵，心中也不由得感叹果然军容肃穆。

终于，一行人到达了云霆营的营门。这里是落霄山一处平整的坡地，经过修理后成为了云霆营的总大营驻地，门口不仅有数十支火把照明，还有好几排拒马和沙袋，颇有战时的架势。

他们到达时已经入夜，燕砺锋下马时，便看到燕骜站在营门口。他一个翻身下马，几乎是跑过去，“堂叔——”

燕骜后退半步，“你现在是朝廷使臣，矜持点！”

燕砺锋一个急刹，悻悻站住，“我都多少年没见您了，还连打个招呼都不行了？”

燕骜并不搭理他，只看向队伍后方，“那个陈阿细呢？带来了吗？”

“当然带来了，”燕砺锋又嘻嘻地笑着，似乎并不受燕骜这番态度的打击，“堂叔，今天都这么晚了，我也累了，咱们先休息，明天再提审陈阿细也不迟嘛。”

“现在就把陈阿细带出来，连夜审。”燕骜神情严肃，丝毫没有要与燕砺锋话家常的意思，“还有，在云霆营里，不要叫堂叔，叫燕帅。”

在场的士兵不少，刑司的几人也出了马车，燕骜这番话，着实让燕砺锋有些下不来台。贺骁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气氛过于尴尬，于是也小声对燕骜说，“老帅，今天大家的确是累了，马尚且还需休息，人也不能连轴转啊······”

话音未落，燕骜已经高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听谁的话？是听我这个元帅的，还是听燕砺锋的？”

贺骁被怼得愣住，连忙拱手，“末将遵元帅令！”

“那就把陈阿细带出来，现在审！”燕骜厉声道，“这是关乎云霆营清白的大事，谁敢耽误，休怪老夫军法处置！”

一时之间人人噤声，再不敢提出异议。燕砺锋没办法，只好走到马车里，对祝良夕说道，“那咱们把陈阿细带下来吧。”

方才祝良夕留在马车里未曾出去，只是听着燕骜训话，别的不说，这老爷子起码中气十足，想必身体硬朗。而燕砺锋一过来，脸色都灰了，祝良夕面上不言不语，心中却也乐不可支——

燕十七在西京，恐怕十几年来也没让人这么当众不给面子过了。

祝良夕下了马车，去陈阿细的车中将她的镣铐取下，把她带了出来。众士兵大概是没想到队伍中除了陈阿细还有一个女子，脸上或多或少都有错愕，而祝良夕袅袅婷婷地走到燕骜面前，温良恭顺地行了一礼，“妾身见过燕帅。”

燕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他目光不善，看向燕砺锋，“这是谁？”

燕砺锋猛然意识到他不能用应付何坤那一套来应付燕骜，若是让燕骜知道他查案还要侍妾跟随，怕是就不能活着出云霆营了。

祝女官，求你了——燕砺锋向祝良夕投去了诚恳的目光，希望她能心领神会。

祝良夕全然不顾，娇笑道，“妾身是燕大人从京城六条巷带来，给大人暖床的。”

哦豁——燕砺锋在心中扶额，完了。

纵使燕骜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西京，也知道六条巷是何等的纸醉金迷温柔乡，本来燕砺锋的纨绔之名只是口口相传，真实性从来无从考证，但这次他连查案都带着六条巷的小娘子······传言的可靠性，已经很明显了。

果然，燕骜直接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枪，怒发冲冠，直刺燕砺锋前心，“混帐东西！陛下让你来查案，你这是来做什么！”

变故陡生，众人都措手不及。祝良夕也是一惊——她想到燕骜会暴怒，但没想到这老爷子竟直接对燕砺锋刀枪相向。燕砺锋是燕家的独苗，燕骜再不济也该爱护些，这怎么见了面好似仇敌一般？

燕砺锋虽猝不及防，但胜在反应灵敏，当即身子一翻，避开了长枪锋芒。但燕骜出招势同风雷，招招紧逼，不待燕砺锋有喘息时机，枪刃又到眼前。燕砺锋步步后退，燕骜枪枪逼迫，直将他击退数丈，而两人后方就是大队车马，燕砺锋已经退无可退了。

祝良夕眉头一紧，心知自己这玩笑怕是开得过了。燕砺锋在此处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别想回西京了。

如此想着，她不动声色地走向放着自己武器的那辆马车，做好准备亮明身份，帮燕砺锋击败燕骜。

然而未及她取出武器，贺骁三两步从兵器架上取下另一柄长枪，已向燕砺锋掷去。燕砺锋在空中一个轻灵翻身，稳稳抓住枪杆，紧接着一拨一挑，打偏了燕骜的枪尖。他虽在燕骜的枪势中处于下风，但这一下回击却十分漂亮，在场的士兵都是常年练习枪法的，一眼便能看出燕砺锋这一招的精妙，都低声叫起好来。

祝良夕眉毛一抬——这小子，难不成，不想再藏拙了？

燕骜从军一生，自然对武学十分敏锐，当下便察觉到了燕砺锋的不同。他的招式从大开大合转为了机巧灵动，一柄枪在他手中如游龙入海，上天入地，变化无穷。而燕砺锋并不慌张，一套枪使得滴水不漏，丝毫没有破绽，不仅如此，他还能在燕骜的枪势中找到可乘之机，果断进攻，又点到即止，张弛有度，分寸拿捏得正好。

紧张的气氛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战。燕骜在云霆营的枪术是顶尖的，当世也少有敌手，自有一派老成风格。而燕砺锋的枪风有别于燕骜，处处显现着张扬霸气，浑然一片席卷天地的凌厉架势。两人对战，如风雷相接，冰火接融，使人再想不出什么精确的形容来，心中只有两个字，那就是精彩。

足有百招后，燕砺锋身形向后一撤，长枪挽了个漂亮的枪花，背在身后，“燕帅，受教了。”

燕骜心中怒火已消，但面色依然冷淡，“倒是有点长进。”

“那是当然，”燕砺锋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陛下慧眼识珠，自然不会挑个废物过来。”

“混账小子，我可听说你在西京没少鬼混，”燕骜冷哼一声，“奉命查案还要带个青楼女子过来，让陛下知道了，非扒了你的皮！”

“怎么会，人各有爱好，我的爱好就是醉生梦死，”燕砺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陛下早就知道我这德行了，不会计较的。”

刑司的几位官员见气氛有所缓和，便出了马车，走上前来和燕骜打招呼。勘验官刘俭问候了燕骜后，看着一边的燕砺锋，眼中满是惊喜，“没想到燕公子一番枪法如此出色，倒不像京中人说的那般······耽于享乐。”

“嗨，刘大人过奖，我这也是当年被我老爹扔到神枪营，多少学了些，今天也是在各位大人面前献丑了。”燕砺锋十分谦虚，“不过是些保命本事罢了。”

他在神枪营的经历不是秘密，能有如此枪法，众人心中也明白过来。话虽如此说，但他这一套枪法之熟练精妙，只有内行才看得出来，燕骜不语，但多少也察觉到，燕砺锋这些年恐怕从没有放下过功夫。

刑司其他几位官员也纷纷过来与燕骜打招呼，紧张的气氛渐渐被平和轻松所取代。祝良夕默默将自己隐藏在马车的阴影里，决定还是不在此时再露面了——万一再把燕骜的火气激起来，那她就真的太对不起燕砺锋了。

但燕骜与众人说话寒暄，也没忘了重点。几句话后，他便问燕砺锋道，“你们说的那个去京城告状的陈阿细，在哪里？”

燕砺锋远远向祝良夕使了个眼色，祝良夕便走到关押陈阿细的马车旁，将陈阿细带了出来。陈阿细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出马车就瑟缩了一下，祝良夕暗中扶住她，带着她慢慢向燕骜走去。

燕骜不言不动，却自有威严，看着陈阿细的目光似要将她从骨到皮都看个清清楚楚。陈阿细垂着头，半晌，也抬起头对上燕骜的目光，毫不退缩。

燕砺锋在两人之间看了几个来回，心中也有些忐忑。燕骜一生光明磊落，也最恨诬告，偏偏陈阿细将云霆营的名声在全西梁毁了个彻底，按照燕骜的性格，此时拿枪把陈阿细挑了都是轻的。

但是，燕骜最终也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今天晚了，明天再审吧。营里刚腾出来个空帐篷，让贺骁把她带过去。”

贺骁领命，带着陈阿细走了。燕砺锋左看看右看看，又腆着个笑脸凑上去，“堂叔，营中还有饭吗？我们赶了一天的路，没好好吃过一顿，都快饿死了！”

“营中过了饭点不做饭，这是规矩。”燕骜冷声道，不过还是添了一句，“不过看在刑司几位大人舟车劳顿的份上，且让你也沾沾光。”

“哎呀，那我得多谢刘大人几位，”燕砺锋向刑司官员连连拱手，“这可是云霆营难得的待遇，果然还是京城的大人有面子。”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向云霆营营地走去，燕砺锋瞅了个空子，溜出人群，将祝良夕也带了过来。祝良夕看看远处的燕骜，又看看燕砺锋，“燕公子好枪法。”

燕砺锋苦笑着看了她一眼，“家里有个暴脾气的老爹，这里有个暴脾气的堂叔，枪法想不好都不行啊！”

话是这么说，但刚才情势之惊险，祝良夕也是看在眼里的。她本来一时玩笑，结果却陷燕砺锋于危险境地，说到底，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待案子查明白，我便让燕帅也使套枪法揍我一顿，咱俩就算扯平了。”

燕砺锋瞪大眼睛看着她，“这可万万不必，我堂叔的枪法出神入化，我勉强还能应付，你在他手中恐怕连三招都接不下来，可千万不要冒这个险！”

祝良夕明白他是好意，只是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个滋味。她轻笑一声，“你若不信，到时候走着瞧便是了。”

说罢，便阔步走开，将燕砺锋甩在了身后。

“你是认真的？”燕砺锋追上去，“你别冲动，我本来就没生你的气······”

一行人陆续都走进了云霆营的营门，门口迎接的士兵也各自回营，营门口渐渐恢复了安静和严肃。巍峨连绵的落霄山脉在火把的光后勾勒出隐隐约约的轮廓，在夜色中愈发显得庞大和神秘，这道西梁与南唐的天然屏障，是西梁东南的边境重镇，也是西梁的最后防线。

接下来的日子，这座落霄山，不知还会生出什么样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