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琮捏着那封关系到她命运的信，手心也出了汗。

该不该看，究竟该不该看？

康王也有可能是在妖言惑众，这封信中也许只是他编造出来的，也许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但······能让康王信誓旦旦当成证据，甚至敢谋反的，会不会·····也是真的？

这场连她自己都在怀疑的继位，会不会，真的有内情？

“好好看看吧，搞清楚谁才是鸠占鹊巢的反贼。”康王哈哈大笑，“我不管你当年是用了什么手段，但今天，一切都该结束了！”

赵宝琮咬了咬牙，准备打开信封。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径直夺走了赵宝琮手中的信封。赵宝琮一惊，便看见安涟拿着那信封直接走到了火盆旁边，手一甩，那封信便落在炭火中，片刻便烧成了灰烬。

她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像被钉在了地上。

在场所有人也惊呆了，就连顾辞眼神中都是错愕。其余众臣自不必说，一个个瞠目结舌，话音卡在喉咙里，景明园中顿时鸦雀无声。

“你，你疯了！”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康王，他指着安涟，几乎是暴怒，“你敢销毁证据？”

“什么证据？”安涟淡然自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幽幽看着康王，“在场各位，你们有看到证据吗？”

众臣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你说信封里是陛下身世不正的证据，我倒觉得，那信封里应该是你给某个姬妾写的情书。”安涟轻笑一声，“那么薄的信封，装得下皇室秘辛？你自己随意胡诌两句话写上去，难道陛下就要信？”

康王已经气得须发皆抖了。

“你这信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先帝亲笔写下陛下继位的遗诏肯定是真的，此时正供奉在太庙，谁有质疑不妨去看一看。”安涟接着说道，站回到赵宝琮身边，“先帝临终之时，特意召集朝中众臣，叮嘱大家要好生辅佐新帝，莫要因为是公主继位就有所轻慢。家父当时亦在场，先帝言辞之恳切几乎令人落泪，那时各位大人也都是一口应允，怎么，今日便忘性大发，全然不记得了吗？”

一些老臣听了，都默默低下了头。

安涟面向赵宝琮，字字句句像是在说给大臣们听，更像是在说给赵宝琮听，“先帝再三托付，便意味着陛下继位是不容置疑的事情，谁敢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便是摆明了违抗先帝遗旨。这般确凿的事，有丝毫动摇与怀疑，便是亵渎先帝，我倒要看看，谁敢？”

他声音凌厉，掷地有声，“今日陛下受此贼子辱没，在场各位，除了燕将军与钟将军，及几位太妃外，竟是尽数噤如寒蝉。朝中百官常嘲武将是大老粗，嘲女眷浅薄无见识，那你们呢？你们的风骨呢？诸多百年簪缨世家，莫非还不如我一个内宫之人有胆量吗？”

园中的人群愈发静默，只是这番静默又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仿佛有压迫的自尊要喷薄而出。终于，一个老臣走出人群，沉声道，“老夫食皇家俸禄，纵然也贪生怕死，却更不敢忘却忠义。老夫年迈体弱，无力为陛下驱退叛军，但若是今日康王得胜，老夫便自尽于此，绝不居佞臣之下！”

紧接着，众臣齐刷刷地跪下，“臣愿自尽，绝不居佞臣之下！”

“好啊，你们一个个，”康王用手一个个指过去，已然气极了，他对着身后的府兵一摆手，“既然想死，就成全他们！”

长刀出鞘，寒光乍现，府兵们当即举刀向众臣砍去。燕肃当机立断，立即将手中的传信响箭射了出去，同时向钟不渝一喊，“老钟！上！”

钟不渝会意，一脚踹翻一个府兵，劈手夺过刀来。席中其余燕家女儿与子弟也纷纷上前，与府兵们打作一团，局势突变，燕砺锋和燕润禾也迅速护住赵宝琮与安涟，向园外退去。

突然，宴席上空哗啦啦地一片响，赵宝琮抬头看去，便见有数十名灰衣人从天而降，闯入了混战之中。几乎是顷刻间，康王府兵便被这些灰衣人砍倒在地，四处溅满鲜血，而康王更是被一人一脚踢在膝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也被押在了身后。

赵宝琮定睛一看，那押着康王的人，正是柯虔。

至于那些灰衣人，不必说，自然是顾辞手下的灰羽卫了。

方才的武力□□像一道霹雳，来得快去的也快，在众人尚且惊愕的时候就已经平息。钟不渝将手中的刀一扔，左右看看，又问燕肃，“什么情况？你的人？”

“老东西，”燕肃停下动作，但目光依然警觉，“这是顾家的灰羽卫。”

“别走了别走了，”赵宝琮一手一个拉住燕砺锋和燕润禾，“看看热闹。”

“都什么时候你还看热闹？”燕润禾将她一把拽住，“不要命了？赶快跑吧！”

“跑什么？”赵宝琮硬是把燕润禾拽回来，“若是顾辞向着我们，便是不跑也罢，若是顾辞打算背刺康王一刀自己称帝，以他的武功，我跑到中原他也会杀了我，这还有什么好跑的？”

康王被柯虔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梗着脖子，硬是抬起头来，“顾辞！你竟敢骗我！”

“本王骗你什么？”顾辞眼帘一垂，刀刃般的眸光正好从睫下落在康王身上，没有丝毫温度，“本王答应你助你登基了吗？本王答应你背叛陛下了吗？”

康王一噎，随即自嘲笑道，“好，好，好你个顾辞，你不答应也不拒绝，模棱两可，原来是在这里留了后手。果然如安涟所说，你此番筹谋并非为了助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你才是真正觊觎帝位的人！”

康王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笑得嘶哑，“我就知道，你岂甘屈居人下？世人皆说你是一人之下，可那头上终究还是挡着一人，还是个废物，你若忍得，便不是顾辞了！好啊，我堂堂皇族，竟给你当了一回马前卒······去啊！那你去亲手杀了赵宝琮！亲眷百官都看着呢，我赵明德固然是死罪，你顾辞也将是个遗臭万年的逆臣！”

他的声音愈发凄厉，带着一点癫狂。顾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整了整衣袖，转身，目光锁在了赵宝琮身上。

赵宝琮浑身一颤。

他迈步，向赵宝琮慢慢走来。他每走一步，赵宝琮的手便凉上一分——此情此景与前世在太庙一模一样，他便是带着这样凉薄又轻蔑的眼神将她逼得无路可退，直到万事皆休。

重来一次，他依然这般胜券在握。赵宝琮明白今天实际上是她与顾辞的博弈，她为了保护自己所布置的一切，是否能抗衡顾辞的谋划，便在此一举了。

园中响起甲士跑动的声音，数百名身着黑色甲胄的京畿卫将景明园各处围了个水泼不进，连同灰羽卫一同困在其中。几名精锐甲士隔在了赵宝琮与顾辞之间，手中执戈，阻止了顾辞的脚步。

“朕便说顾卿如此精明的人，岂会去帮康王那个蠢货。”赵宝琮咧嘴一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才是你顾辞的风格。”

“出尔反尔，倒也是陛下的风格。”顾辞轻笑道。

“朕怎么就出尔反尔了？”赵宝琮的语气和脸色都冷了下来。

顾辞将那把扇子摊在掌心上，伸出给赵宝琮看，“陛下答应过臣，以此木扇为信，必对臣信赖不疑。然而此时言行，却分明是将臣与康王划为一伙，信康王，不信臣了。”

赵宝琮一挑眉——难道不是？

“算了，”顾辞一扬手，“除了柯虔，都退下吧。”

灰羽卫纷纷退到人群后，四散无踪。景明园中只剩下了京畿卫，赵宝琮环顾四周，整个现场此时都控制在了燕家手里，而燕砺锋也被控制在她手里，似乎······不会有什么隐患了。

“如果陛下还是不相信，便索性将臣押到刑司大牢里吧。”顾辞又走近几步，声音只有他和赵宝琮两人听得见，“康王无钱无兵，他的谋反自然只是一场闹剧，但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手中有你得位不正的证据，一旦这个证据被公布，无论是真是假，民间和朝堂中反对你的人便都有了理由和话柄。我若不将这所谓的证据夺过来，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康王对你的身世多加诋毁？到时候，这场花朝宴又该如何收场？”

他冷笑一声，“康王大概也知道那证据至关重要，死活不肯给我，我便只能拖到今天，迫使他拿出来交给你。此物最多只能被你知晓，再不可被其他人看到，否则他要当众朗读之时，我何必百般阻拦？”

赵宝琮心中微颤，说完全不相信是假的。顾辞若真有反心，今天便多的是手段将她从皇位上拉下来，何至于一再阻拦康王对她的质疑？

“倒是安侍君，的确是个机敏的，”顾辞眼角向安涟一扫，又很快收回，“毁了那信，便无人再敢质疑你的血脉。此时这个结局，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赵宝琮一时怔立，没有说话。

“怪不得你特意嘱咐我今日来保护陛下，”燕润禾闷闷插进来一句，“原来你早知道今日花朝宴要出乱子。可你为何不对我们明说？我们配合你演一出戏便是了，何苦你自己与康王周旋？”

“若非陈太妃怒骂那一场，你父亲与钟将军挺身而出，我父亲茫然无措，又如何能让康王相信我是真的要与他谋反？”顾辞声音平静，“如何让他以为我与他共进退，从而放心将那证据交给我？”

众臣都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看着，不知顾辞到底演的是哪一出。良久，赵宝琮偏过头，声音略微高了些，“有劳顾卿潜伏于那贼子身侧，收集罪证，才能将这不忠之人一网打尽。罪臣赵明德，犯上作乱，不思皇恩，忤逆谋反，即刻收押刑司，听候发落。”

风向明显，朝臣顿时有了方向。所有人齐齐俯身叩首，奋力高呼，“吾皇洪福！”

康王跪在地上，此时终于看明白了情况。他盯着顾辞，半晌吃吃地笑了起来，“可笑，可笑，我堂堂亲王，竟被你们几个小辈给算计了，竟被一个外姓小子蒙骗至此。”

“你自己不忠不孝，怨不得旁人。”赵宝琮淡淡道。

燕砺锋和燕润禾这时也走回到燕肃身边，指挥京畿卫将被俘的府兵押下去。燕肃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们两人——他虽不知这两个孩子为何今日会护卫在赵宝琮身侧，但在康王耀武扬威的时候，两人全力保护赵宝琮众人也是看在眼里的。今天幸而有这两个孩子在紧要关头护卫，才不至于让赵宝琮怀疑燕家与康王有勾结，如此说来，却也是燕家之幸。

而此时的康王头发散乱，双目血红，让人看了也是唏嘘。同室操戈，终至如此，难免令人感叹皇家凉薄，而最令康王难以接受的，大概便是被顾辞和赵宝琮两个小辈玩弄于股掌间，他虚荣自傲了一辈子，恐怕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顾辞——”康王突然暴起，竟一下子挣脱了柯虔，直向顾辞扑来。他从腰侧抽出一把匕首，正对准了顾辞胸口，“我要你一起死——”

或许是走投无路的人就会有莫名的力气，康王一个飞扑，竟是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已经到了顾辞的身前。时间似乎有一瞬被放慢，赵宝琮甚至能反应过来她周围再无人保护，只有她和顾辞，而这一刀，说不定会要了顾辞的命。

电光石火，阴差阳错，她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企图握住袭来的刀刃。

“琮儿！”顾辞一惊，立即扑过去，将赵宝琮整个笼进自己怀里。他再来不及躲避，赵宝琮的耳朵贴在顾辞的胸膛上，便清晰听到了匕首刺进肉里的声音。

他疼得一僵，但依然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护着她的头，保持这个姿势没有动。赵宝琮几乎被他按在怀中，似是被笼罩在一片羽翼之下，连光都不见，安全无虞，也动弹不得。

众人惊呼一片，纷纷涌了上来。康王刺中一刀，当即拔刀，意欲再刺，而柯虔已经飞奔过来将他一脚踹翻，直把康王踢得吐出血来。赵宝琮的手在顾辞的背上一探，一片濡湿，她明白，那是血。

顾辞的身体渐渐倒下来，赵宝琮欲扶，却托不住，一同倒在了地上。

这时她才看到顾辞的脸上全然已没有一丝血色，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她一手仍托着顾辞的腰，竭力支撑着，却也明白这只是无用功。她第一次看见顾辞这般模样，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竟也会有如此濒死的模样。

她的耳中突然一阵鸣响，头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