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良夕从前经常觉得，自己在长夜山庄是个异类。

长夜山庄在江湖上已经存在了上百年，比顾燕两家的历史还要久，其庄主已经传到了七十四任，见证了中原的统一与分裂。作为江湖上最大的情报与暗杀机构，众人对长夜山庄又敬畏，又仰慕，对能被选中成为弟子的人，更是艳羡不已。

但祝良夕不喜欢。

长夜山庄有一条铁则，就是庄主需收两名弟子，下一任庄主就从这两名弟子中产生。现任庄主楚瑜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他打破了传承近四百年的规矩，多收了一个徒弟，就是祝良夕，这样一来，本就你死我活的庄主之位，又多了一个候选人。祝良夕原本就是楚瑜在战场上捡到的孤儿，来到长夜山庄的时候才八岁，什么都不懂，一度与两位师兄还比较亲近，结果随着年龄见长，她便能察觉出来两位师兄之间暗流涌动，更令她不安的是，她似乎也有被卷入这场暗流的趋势。

与其说二择其一成为庄主，倒不如说二择其一能活下来。历任弟子都是一死一活胜者为王，他们这一代也不会例外，祝良夕最终明白，他们三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同门情分，只有厮杀。

所以，她便索性离开了长夜山庄，甚至离开中原，来到西梁。

大师兄白鹤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直以来也对她十分照顾，若是白鹤能继任庄主，祝良夕便相信自己能得善终。然而二师兄薛玄却是个狡猾乖僻的人，以此人之狠毒冷酷，祝良夕坚信他决不会放自己生路，与其纠缠在纷争中，她还不如干脆抽身，眼不见心不烦。

可如今，她亲眼看到薛玄从鸿汇商会里走出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梁？他来做什么？他和景明园的北齐人是否有瓜葛？如果薛玄是为了竞争庄主之位来杀她，那她便需要立即离开，否则便会连累赵宝琮；如果薛玄身后是长夜山庄和北齐两方势力，那局势便会更加复杂，就算是顾辞和赵宝琮联合起来，恐怕都很难应对。

“你是在等我吗？”一个戏谑带笑的声音响起。

祝良夕回头，果然是薛玄。她今日特意在郊外的亭子里等着，便是猜准了薛玄会来找她，只是她没想到薛玄直到傍晚才来，白白让她耗了一整天。

“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好招待你。”祝良夕皮笑肉不笑，负手站着，“到什么商会里头落脚，真是委屈了你。”

“你能如何招待我？让我住进你们皇宫里？”薛玄轻笑一声，看着远处的落日。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加上秀气的五官，看上去人畜无害，纵使说着刻薄的话也显得无辜。

祝良夕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薛玄果然一直都掌握着她的动向，不仅知道她在西梁，连她在西梁皇宫都一清二楚，想必他对白鹤同样了如指掌。薛玄向来对庄主之位觊觎已久，对她和白鹤的杀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祝良夕自诩万事不怕，唯独被薛玄盯了这些年，每每想起都脊背发寒。

“总不至于连话都不敢说了吧？我来之前，老头子还专门叮嘱我，让你抽空回去看看他。”薛玄似乎被她这反应逗乐了，笑得见牙不见眼，“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既然老头子要见你，那在他见到你之前，我便不能杀你。老头子发起火是真能把我的皮扒下来的，这你总信了吧？”

祝良夕斜着眼看他，彼此目光中都没有温度。

在他们师兄妹还没有各奔东西的时候，她曾跟着薛玄去追杀一个四处勒索杀人的蛊师。动手前薛玄与她商议好一人追击一人掩护，她也照做了，直到擒住那个蛊师的时候她都对薛玄没有怀疑。结果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薛玄手中的剑，将她和那蛊师刺了个对穿。

“你相信我做什么？他想杀你，我比他更想杀你。”那时薛玄也是一张娃娃脸笑得无辜，“我会和师父说，你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他和白鹤都会怀念你的。”

祝良夕和那个蛊师都被他抛在了密林里。蛊师已经死透了，祝良夕却还有一口气在，她撕下蛊师的衣服为自己扎紧了伤口，靠着吃野果喝脏水才走出密林。她回到长夜山庄的时候，瘦得几乎不像个人，然而除了白鹤，没有一个人来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后来他们的师父楚瑜把薛玄揍了一顿，打得他断了十几根骨头不能动弹，腿上的肉被生生削下去了一块。但楚瑜打他不是因为他不顾及同门之情——而是在临走前，楚瑜特意说要让祝良夕回来为他做一顿红烧肉吃，而薛玄却要杀她，违抗了命令，仅此而已。

薛玄都爬不起来了，还要对她挥手，“师妹，回来啦！”

那样子亲切得仿佛置她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一样。

那个场景之后很多年都出现在了祝良夕的噩梦里，让她时常惊醒一身冷汗。她和薛玄不是小打小闹的师兄妹，而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她只有把这一点刻在骨头上才能保住自己的命。她在西梁这些年，本来也渐渐忘记了，然而就在看到薛玄出现在鸿汇商会的当晚，祝良夕又梦见了薛玄冲她挥手的那个画面。

······这阴魂不散的家伙。

“你怎么会出现在北齐的商会？”祝良夕深呼吸一下，平复了心情，“长夜山庄从不与任何一国有瓜葛，在四国中也有自己的落脚点，你不能也不需要在北齐的商会中休息。”

“这一次是白鹤先违反规矩的。”薛玄声音低了几分，双眼如鹰隼般看住了祝良夕，“他当了北齐太子的暗卫，手中掌管着太子所有的卫队。照长夜山庄的规矩，他有了偏袒和立场，就该被师父立即诛杀，可你看，师父什么反应都没有，居然就这样放任他辅佐太子去了。”

薛玄突然咧嘴一笑，眼中似有一簇火焰在烧，“还有你，祝良夕，你居然还成为了西梁女帝的女官。你们一个两个都破了规矩，难不成，只让我一个人当老实人？”

祝良夕从他眼中看到了恨意和疯狂，背后又爬上了熟悉的寒意。她倒是不知道白鹤跟了北齐太子，但依着薛玄的性格，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此人睚眦必报，多半也会进入北齐皇室与白鹤一争高下。

果然，薛玄笑意更深，显得意气风发，“我跟随了北齐的十四皇子，也成为了他的护卫。尽管十四皇子是个刚回国不久的质子，跟太子一比什么都不是，但我会让白鹤知道，不仅我会打败他，我辅佐的人，同样会打败他的主人。”

“那你留在北齐好好辅佐你的皇子就是了，来西梁做什么？”祝良夕冷冷道。

“这正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薛玄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祝良夕，“北齐十四皇子商纪之已经到了西京，有要事与你们皇帝陛下商议。你既然是个什么女官，便回去速速禀报，我们在西京不能停留太久，你可不要耽误了时间。”

祝良夕一惊——北齐皇子就在西京？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现在栖身何处？是否与景明园附近的北齐人有关系？祝良夕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恨不得一口气将这些问题都问清楚，但她一看薛玄这幅姿态，便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问了也是白问。

“既然是一国皇子来访，你如此告知，也太随意了。”祝良夕的语气没有起伏，显得依然冷静，“要先递交国书，再由两国礼司对接，最后才能禀报陛下。你家主子既然也是皇室贵胄，这些规矩不该不懂。”

“他来到西梁这件事，除了你们陛下和摄政王，不能再被任何人知道。”薛玄的语气中有命令的意味，“我们隐瞒得辛苦，就连他父皇都不知道，若是在你们这里走漏了消息，可不要怪我心情不佳。”

祝良夕同样冷笑一声，“薛玄，你在威胁我？”

她正视着薛玄的双眼，不卑不亢，“你我各为其主，谁比谁尊贵？且不论你还不是庄主，就算师父当真让你继任，你也没有资格对一国皇帝指手画脚。西梁女帝容不得被人轻慢，你与其在这里多费口舌，还不如乖乖将国书呈送礼司，若进程加紧，或许还不必等得太久。”

薛玄眼中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祝良夕不想再搭理他，转身便走。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多说一句话都让她心中冒火，他竟还敢对赵宝琮发号施令，他以为他是谁？

“祝良夕······”薛玄喃喃道，“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他似乎饶有兴味，悠悠闲闲地将声音提高了几分，“你大可以不管不顾，我直接去找你们皇帝陛下去说便是。你们西梁皇宫的守卫也不甚严密，到时候若是吓着你们陛下，可不要怪我。”

祝良夕猛地站住回头，眼神冰冷。

“快去禀报吧，祝女官。”薛玄笑得如同诡计得逞，还特意在最后三字上加重了音，似乎是在嘲弄她。祝良夕每每看到他这个笑，便似看到了一个披着人皮的鬼魅，说不出的诡异，身上的汗毛都竖了一层。

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