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还在书房门外的时候，就察觉到柯虔不对劲。

柯虔的反常是在那个米色衣服的男子走出马车的时候出现的，顾辞当时清晰感觉到身后的柯虔呼吸一乱，之后就再也没平稳过。回王府的路上，他一直在等柯虔解释，但直到进了门，柯虔也始终一言不发。

“阿虔，”顾辞决定主动开口，“你怎么了？”

柯虔神情有些恍惚，抬头，“啊？”

“你怎么了？”顾辞重复了一遍，“从商纪之露面后，你便一直神思不属，我叫你几次都没反应。你和他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王爷，我······”柯虔的声音喑哑干涩，嘴唇几次张合，才发出声音，“我以前，没有见过商纪之。”

“那你为何如此慌乱？”顾辞更觉奇怪，“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未这般紧张过，又或是，你遇到了其他的事情？”

柯虔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

顾辞见状，便也不再追问，而是放缓了语气，“你能被我父亲选中，我自然信你出身清白，你跟随我多年，我也知你性情秉直。我虽不知你现下有什么难处，不过只要不违道义，不伤社稷，由我出面为你解决，也不是不可。”

柯虔于他，是下属也是朋友，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要不是什么泼天的祸事，便是让他利用摄政王的权柄去摆平，他也不会犹豫。

“王爷，”踌躇再三，柯虔终于开了口，“我出身南疆，您是知道的。那时我是岐罗教少教主的护卫，而蛊人□□之后，少教主失踪，我才从南疆来到西梁。”

顾辞点点头，“这我清楚。”

“我们这些护卫，身体里都被种下致命毒蛊，只要少教主催动蛊母，我们都会当场毙命，而蛊母一旦死亡，我们同样会死。”柯虔的目光平静却暗淡，谈及自己的生死，却没有丝毫波动，“虽然少教主不知所踪，但既然我活着，我便知道他同样活着。然而我这些年从未去寻找过他，因为南疆那些不见天日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

顾辞一怔。

“我不去打探他的下落，也不想遇见他，所以才会来到西梁，就当做已经得到了自由。”柯虔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这一生都不能再遇见少教主了，否则他便会知道我叛逃，不会留我性命。我们这些护卫，随侍少教主那些年已经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按理说，少教主失踪，我们便该自尽殉主，只是我不愿，苟活至今，已经是恩赐了。”

顾辞突然想到，在商纪之带来的四个护卫中，除却薛玄和风青外，还有一个男子他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正是那个米色衣服的男子。他心中有了隐隐的猜想——或许，那个人，正是与岐罗教少教主有关的人。

果然，柯虔便说道，“但就在方才，我见到少教主了。他如今似乎跟随着商纪之，虽然我不知他为何会到北齐，但我确定，他就是岐罗教的少教主，萧月白。”

风花雪月，青红皂白，其中一人正是月白。顾辞这下便能确定，那个米色衣服的清冷男子正是岐罗教的少教主萧月白，而那时在书房门前，想必萧月白也已经发现了柯虔的存在。

岐罗教······顾辞垂下眼帘，心中风起云涌。当初岐罗教被青冥山剿灭，虽一度死灰复燃，但始终没有形成什么气候，而青冥山立誓绝不允许岐罗教东山再起，凡是发现苗头，必定立即镇压，全体弟子莫敢不从。当年岐罗教拥立少教主的时候，青冥山便在关注，甚至差一点就让他去南疆调查此事，只不过后来岐罗教发生蛊人□□，这位少教主失踪，岐罗教也又一次树倒猢狲散，此事才作罢。

如果少教主萧月白再次出现，便不止关系到柯虔，更是关系到青冥山和整个江湖。

“放心吧，这件事，我不会坐视不理。”顾辞拍了拍柯虔的肩，“你今天的心情大起大落，想必也乏了，先去休息吧。”

“王爷！”柯虔目光一紧，急道，“岐罗教没有世人以为的那般破败，他们隐居南疆招兵买马，就连南唐皇室也要退避三舍。一旦招惹，便如疽跗骨，终身受其所害，王爷当明哲保身，勿与岐罗教沾上任何瓜葛！”

“那你呢？”顾辞平静问道。

“我······”柯虔话语中有些苦涩，“我离开南疆的时候便想到了会有今天，不算意外。”

他出生起就在南疆，懂事起便随侍萧月白，不必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同为护卫，其他人有的被抓走试蛊，有的叛逃被捉回来极刑处死，柯虔一幕幕看在眼中，便知道自己不可能会有自由，唯一的活路，就是为岐罗教当一个绝对忠心的奴仆。

在那片不受中原控制与了解的地方，原始的诡怖与放纵的人性如瘴气弥漫，恶行被放大，规则被扭曲。他作为岐罗教排除异己的工具，眼中不必有什么道德规矩，只要有萧月白一人就够了。

而萧月白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们之间鲜少有交流，柯虔最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唯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蛊人□□那一天，萧月白按住他的肩膀，对他说，阿虔，不要出去。

外面不知有多少护卫和教徒已经死在了蛊人狂暴的屠杀中，萧月白让他留在安全的密室中，之后自己走了出去。他不知道外面的凄厉惨叫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在一切恢复平静后走出去时，入眼皆是鲜血残尸，而整个岐罗山，再无萧月白的踪影。

再后来，他来到西梁，遇见顾辞，又成为了顾辞的护卫。顾辞会与他说笑，与他闲聊，会嫌他说话难听敲他的头，也会让他去办各种各样的事。他喜欢西京的阳光，也喜欢和顾辞相处，渐渐的南疆的一切于他如同前世，不想起也不留恋。但有时午夜梦回，他依旧会惊醒，会想萧月白在蛊人□□那一天走出去后究竟遭遇了什么，如果他当时再勇敢一点，再忠心一点，能够与萧月白一同出去，会不会，萧月白便不会至今生死不明？

他的少教主，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让他留在了安全的地方——每每想起，他还是会眼睛发酸。他一边庆幸，一边惶恐，庆幸自己终于离开南疆，惶恐自己辜负了萧月白，而他明白，如果萧月白没有死，而要惩戒他这叛逃护卫的话，他也毫无怨言。

他只希望，他与岐罗教的恩怨不要将顾辞牵扯进来，只让他一力承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