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是说到了点上，蔡县盛产两处东西，一是民窑瓷器，二是那金丝小枣。

前者仅是蔡县一地，便开了七八处民窑用来烧制瓷器，花样纹路皆是出挑——不出挑不行，别人越来越好，你不出挑那就是逆水行舟，一路这么逆水逆下去，在这蔡县的瓷器市场上，哪里还有什么活路？怕是连货都要卖不出去了。

而也正是因此才使得蔡县瓷器声名远扬，引来外地收购采买的行商不少。

这些行商常年走南闯北，哪怕进不得什么一两银子一桌菜的酒楼，一餐三五百钱的席面却也不是没吃过，尤其是过嘴的东西，什么地方哪些菜出名、哪些菜好吃、哪些菜搁别的地方吃不到……

虽未必能说的头头是道，但听闻的多了，走过的地方广了，见识过的东西海了去了，自然也有自个儿的判断力搁这放着。

有句老话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各地什么菜系，不都是依着当地盛产的那些个特色捣鼓出来的菜品？

可偏偏，这和泰酒楼的招牌烧鸭，一众人走南闯北今儿个在这酒楼里随缘一聚，却是没人能说得上来。

有一脸盘圆润，身着锦服的商人想了想，开口道：“这味道，跟越州那边的烧鸭有那么点意思，但也就是味稍儿上带了点儿像，但吃到嘴里，味道却要比那越州的烧鸭味道更多变。”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老先生笑呵呵地在那行商身上打量下来，却只见那人头戴黑色幞头纱帽，腰间配着上好青玉，一身绣了暗纹的青色缎衣。

这打眼看上去不显山不漏水，然而一身下来怕是没个百两银子拿不下——当然，这是刨除掉那人腰间青玉的价钱。

“这位客官当真是见多识广，”老先生赞道，“这舌头上的功夫也是一绝，咱们和泰酒楼的招牌烧鸭，还真就是从越州烧鸭改良过来的。”

他一摇折扇：“这俗话说得好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三里不通风，十里不同俗。越州的烧鸭他味道再好，换到咱们睦洲难免也有些口味上的不适，毕竟咱们也吃不惯那甜口的鸭子不是？但当时徐家的当家人吃了一口，倒是惊为天人，而后当时便花了银子与那越州做鸭的小老儿，将这一手做鸭的本事给学了来——不仅学了来，还推新出陈，将那越州烧鸭改成了如今和泰酒楼的招牌烧鸭，如今除却这鸭子里隐约还带着点儿越州烧鸭的影子之外，旁的却都是咱们和泰酒楼自个儿的手段。”

“先前小老儿说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鸭子想从越州飞到咱们蔡县来过活，总得顺着咱们蔡县人的口味不是？”老先生笑了起来，手里折扇哗啦啦一合，啪地一声拍在案上，“这里头，咱们就得说道说道，咱们蔡县徐家祖上的来历，还有那皇商派来的厨子为甚学不走这个中本事的缘由！”

“咱们蔡县徐家，看似寻常，那可着实不寻常。早些年的时候，那可是得了高人青眼，有武艺传承在身的——君不见几十年前咱蔡县闹匪乱，青山寨呼呼啦啦绑了县城里好几户人家索要赎金，官兵久攻不上，还是当时在世的徐老太爷掀了帘子从后厨里出来，把那两把菜刀往后腰上一插，领着底下好几个儿孙打了头阵，硬生生从那青城山上杀了个来回。”

说书的老头唔呀呀的比划着当时的凶险和那青城山上青山寨贼匪头子的凶恶，将这大堂里在座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而后一拍惊堂木，将这一出打戏落下帷幕：“也就是打那个时候起，咱们蔡县的人每每提起徐家，那都是得这么着说！”

他挽了袖子，带着些粗糙的大手四指蜷曲，唯露了个高高翘起的大拇指来。

然而话说到了这里，这酒楼里的众人都不买账，却是嘘声一片。

这来源却是些进来和泰酒楼吃酒的本地人：“我说老刘头，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咱们蔡县的儿郎们哪个不是听着徐老太爷的长大的，这些你糊弄糊弄那些个外地人还成，就当听个新鲜，跟咱们说这话儿，那就是不把咱们蔡县人放在眼里了啊……”

一旁坐着卷饼子的郝越涵耳朵尖儿一动，将包好的春饼裹着酱汁鸭肉葱丝胡瓜那么往嘴里一塞，心下倒也有几分明了：这人，约莫着就是被徐家请来扬名造势的，所以说的这些话都是蔡县人打小都听过的东西，所以他们才这么起哄添乱——

人尽皆知的东西，本没有再拿出来重新说道的意义，毕竟内里能咂摸出来的味道，也都大多随着时间慢慢被嗦出了余味儿来，这冷掉的剩饭再回锅，自然没有那等刚出锅的新鲜好吃吸引人。

郝越涵偏了偏头，这个道理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都懂，没道理以说话为生的说话人看不懂、摸不透，但偏偏这说话人依旧还是将这桩旧事给提了出来，那就一定是有一些什么旁的缘由，能教他赚着钱，能教他有利可图。

咸香暄软中带着清香脆爽，不同味道在嘴里碰撞生出津液，郝越涵坐的端端正正一边儿吃着一边儿等这老先生的后续。

果不其然，铺垫了这么多的老先生见着大堂里有人起哄，悠悠然展开折扇摇了摇，一派气定神闲之色：“嗳~你们不懂，咱们说的可不是徐老太爷的事儿，咱们说的，是那皇商派来学这烧鸭一事，这前因前情，小老儿总得给在座各位解释个清楚不是？”

“这解释清楚了，小老儿也不再多卖关子，咱们紧接着就进入正题。却说徐家虽是守着这么个传承了百年的和泰酒楼，但徐家本质上除了这后厨里料理灶火的本事之外，乃是武学传家，”他合了扇子，点了点厨房的方向，示意大家伙往那厢看，“就说咱们和泰酒楼这招牌菜，但凡有人来学，徐家是当真不曾藏过一手，但你能不能学会，能学会多少，那就得看你个人本事了。”

众人视线朝着后厨方向看了看，然而只有那么一对微黄的麻布帘子挡在众人眼前，上头印了个老大的圈儿，圈儿里头写着一个略显潦草的“食”字，被左右帘子分成两半，中间留了个微不可见的一条缝儿。

正看着，那条缝儿微微一抖，被人撩起一面，生生将那圈内的字分成两截，内里出来个头裹汗巾，肩上搭着一条白抹布的短褐小二，手里端着的乃是稍显庞大的托盘，盘子里摆了三五样菜，出来后见着堂内众人眼睛都往他身上看也是吓了一跳，朝着众人哈了哈腰，复又快步上了一侧台阶，往二楼送菜去了。

另一厢，那说话的老先生已经又开始报上了另一道招牌菜的做法：“就说这和泰酒楼的鱼丸，那是从来都不挑刺儿的。在座各位或许也都有疑惑，不挑刺儿，那就只能剁，或是上那磨盘磨，这入嘴的东西，向来讲究个口感，那等用快刀剁出来的，是把刺儿给剁碎了，但这鱼肉的口感，也都给剁没了，吃到嘴里一股子懈味儿，更别说那什么唇齿回弹的鲜气儿也都要被这口感给败尽了。”

“至于那磨盘，”老头嘿嘿一笑，“这煮熟的鱼肉扔进去倒也不是不能磨，可这生鱼肉，想要磨成泥……不仅耗费功夫，那一个不好，这烂成糊糊的鱼肉说不得就腻在那磨盘之间，再加上这天气，岂不是招惹的苍蝇嗡嗡？”

“你这老头儿，倒是卖的一手的关子！”有食客不满。

那说话人嗳了一声，连连摆手：“这可不敢，这说起来嘛，和泰酒楼的鱼丸不去刺却教人尝不出刺儿来的原因，那就得靠这徐家当家人的那一手本事。”

“莫看徐家乃是以厨传家，实际上，这蔡县徐家却是以武学传家——对他们徐家来说，这灶上的功夫，就是修行，”老先生哎呀着叹了一声，“往这灶火间儿一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把菜刀在手，剁得了猪头牛骨，切得了文思豆腐……嗷，对不住，这是刀，说偏题儿了，不过也没说太偏，刀工刀工，不也是手上的功夫么？”

“耍得了刀子，上得了红白案，片得了那半尺有余、纤薄透亮的蒜泥白肉，揉得了那千丝不断、细若毫针的龙须汤面……这些功夫，可不仅仅只是些案上的功夫，打磨的，那得是武学的底子。眼亮，手准，反应快，稳得住，耐得下，如此这般潜心十数年打磨下来，这才能从徐家一代子孙辈儿里挑出来这么一个当家人！”

“当年那皇商派来的厨子，那是学不会和泰酒楼的烧鸭么？那是学不会徐家人自幼打磨出来的这一份于武学上的底子！”

说到后来，老先生声音愈发激昂，“就拿咱们和泰酒楼这招牌烧鸭来说，如何选那等上好的鸭子，挑上等的枣木，配那些个秘制的调料……这些都能教人学走，可那等以内力将料汁均匀逼入皮肉却不伤内里分毫，硬生生将腌制入味的时间从三天缩短到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力，又岂是随意来个厨子便能学走的？”

哇哦！

郝越涵细细咀嚼着、品味着嘴里的鸭子，一时竟也觉着这鸭子身价不菲起来——听这老头的意思，这做鸭之人，乃是能内力外放、收放自如、圆融如意的高手。

——不仅是个内家高手，外家功夫也不能差到哪里去，至少是个会玩儿刀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天开始填坑！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