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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人工池塘，精心栽培着一些水生植物，莲藤缠蔓间生出几朵零星的卧莲,娉婷于露叶之上。一架木桥连接着外院和内院，榊宮萤此时正坐在桥槛上。要不是出门前看过时间，他真会错觉现在不是半夜。

“我做了个梦……所以出来吹吹风。”少女浅浅一笑，仿佛总能洞察到他内心的疑惑。

“是做噩梦了吗？”

“也不全是……”少女晃晃自己悬空的脚，“杰君呢，睡不着吗？”

“不，我……”万千思绪，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个，今晚的事很抱歉……“见他欲言又止的，榊宮萤低下头，“给大家添麻烦，我说了那样的话，杰君一定很困扰吧，明明你还特意帮我……唔！”

少女突然噤声，紧闭嘴唇。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她局促不安地揉捏着衣角，脸颊绯红如晨曦中的薄云。

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神态……就像唯有在清晨时分才会吐蕊的睡莲，含羞展露着娇而不艳的花瓣。那是一种难得一见的美，轻轻一瞥，就能让人心跳加速。

夏油杰很快就想起来了，在与榊宮秀中争论时说过的那番话。

原来她听到了？

耳根渐渐发烫，他挠挠脸颊移开目光，低声咕哝着：“你全听到了啊……这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哎？少女睁大双眼，也就是说，对方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完全露馅了！

夏油杰见榊宮萤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脸怎么好像比刚才更红了？

突然，年轻的暝巫女跃下桥槛，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等等！”

夏油杰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的身体就已经提前行动，拉住了落荒而逃的少女。

在榊宮萤回过头时，他微微侧脸，避开了彼此视线的交会。就着笼光，那泛红的耳尖却正好落入少女的眼中，暴露出某人试图隐藏起来的心迹。

榊宮萤不解地眨眨眼，看看他，又低头看看那只牵住自己的手。对方的手心有些粗糙，似乎带着几个薄茧，也许是常年累月的战斗和训练留下的。他的手指纤长，指节更是棱角分明，肉眼可见就比自己的要大上几圈。

“不凉吗？”

“嗯？”

“我的手，不凉吗？” 少女歪了歪脑袋，问道。

夏油杰这才留意到她的手确实比常人更低温一些，之前只拉过她的手腕，完全没有察觉。而且……好小只。

“我从小体质就不好，手也一直都是冰冰凉凉的，是不是有点吓人？所以有些家人不太喜欢我碰到他们。” 少女温和微笑着，仿佛只是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那你冷吗？”夏油杰看着她的眼睛，吐字轻缓却很清晰。

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榊宮萤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摇摇头，“不冷，我习惯了。”

即便是这样的回答，她仍旧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对方缓慢握紧，收裹起来。

从手心传来的温度，温暖、宽厚……和梦中一样。

“小时候……我也遇到过一个人，在碰到我的手时没有松开。”

“萤的朋友？”手上的动作一滞。

“只是一个陌生人。”少女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抬头看向长空中的朗朗酉月，仿佛回忆着美好的时光，“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们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了……但是在我最迷惘、想要把一切都放弃的时候，那个人推了我一把。多亏了他，我才能重新振作。”

夏油杰沉默着，视线并未随着她的目光移向月亮，而是一直落于沐浴在银白月华中的少女身上。他垂下眼睫静静聆听，听她不大不小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而后，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嗡……

嗡——嗡——！

两、三声不知从何处来的诡谲嗡鸣，随之大地开始颤动。

“地震？”夏油杰抬起头，只见一大群受到惊吓的鸦雀掠过两人上空。

日本是地震多发区，特别是在九州一带。不过只要震感较轻就不需要太惊慌。

“不对，这不是地震……是海眼的结界松动了！”榊宮萤话音刚落，两人的视野便被笼罩在一片猩红中。

那是赤潮一般的红光，宛如涟漪一般荡过夜空，遮蔽了群星的光耀。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这种扎眼的颜色，山丘、草木、建筑……乃至原本皎洁的月色，全都被染得晦暗不祥。

人类的视觉难以适应这种强烈的刺激，目视的瞬间只感到一阵头昏脑胀。

咒灵！

夏油杰敏锐地感觉到隐藏在赤潮之中的敌人的气息，不止一只，仅凭一瞬间的感应他就能分辨出十只以上。最匪夷所思的是，它们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出现。

“萤，你还好吗？”万幸的是，在混乱中他们仍未放开彼此的手，还能把握住什么的充实感，至少能让他安心不少。如今最重要的是先集中精神应战，可无论怎么努力，他的眼前依旧模糊不清；身体也仿佛被固定在空间中，无法移动分毫。

直到，少女的声音冲破桎梏，穿透迷雾而来。

“请听，神幸之言。”

伴随一股清风旋起，少女念出暝巫女的祷文，声音清响激越。

“正本澄源，祓海镇邪，应照吾身！”

天地间的赤潮就此被风羽击散，周遭万物被还以本色，又随着祷文变动，赤潮如涓流赴海般汇聚向榊宮萤。只是转瞬间，蔽月的幽冥污秽便被少女尽数吸纳。随着赤色的天幕消散，咒灵的气息也全部消失了。

潮汐浪涌终归海眼。海风吹过，树枝轻轻摇曳，天气渐朗，再复平静。

骚乱平息，榊宮氏宅院各处也陆续亮起灯火，被惊醒的众人纷纷从自己的住处跑出来，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寻找着榊宮萤。他们似乎都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暝巫女是唯一有能力平定局面的人。

甚至还能听到不远处有男人在大喊：快把暝巫女请来！

夏油杰这才从视觉神经的刺痛中缓过来。

那么多咒灵同时出现，现在又凭空消失了，他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

“呜唔……”然而，少女的术式没有因为危机解除而停止，她紧闭双目，皱紧了眉头。

年轻的暝巫女无法随心所欲控制自己的术式，刚才那一下出力过猛，如今却刹不住了。

纳溟的净化效果仍在发挥作用，开始无差别拉扯周围一切与诅咒相关的力量。她心中一惊，赶紧抽回那只被夏油杰握住的手，却一下子又被对方反握住。

“别慌，不要被其他事情扰乱心神。”夏油杰放平语气，尽可能轻柔地作出引导，“深呼吸，集中精神，找到咒力的源头。”

站在距离榊宮萤最近的位置上，受术式效果影响尤为强烈。他能深刻感受到一种令人恐惧的牵引力，仿佛置身于足以把所有一切都卷进去的巨大漩涡之中。

这种级别的失控，她一定很害怕吧？

“试着让它停下来，你能做到的。”这样想着，夏油杰又收紧了一点力道，捏了捏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或许这样多多少少能给她传达一些鼓励。

“…………”一滴汗水从少女的额间滑落，她全身绷紧，似乎在努力跟什么力量抗争着。

“慢慢来，我会陪着你。” 夏油杰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咒力正通过彼此的接触面，被牵引着流向她。

如果术师的咒力被全部吸走会怎样？这是个带有风险的问题。但比起自己，他此刻还是更担心术式对榊宮萤产生的身体负荷。

突然，强大的引力中断了！就像潮水高高筑起的围城，轰然倒塌涣散。

“哈啊……哈啊……”仿佛好不容易才从水底上浮到海面，少女睁开双眼，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好像成功了？”

她有点难以置信，带着惊喜的目光看向身旁的人，一动身才发现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肌肤相触带来丝丝暖意，对方略高的体温早已将那只冰凉的小手捂热。

见她脸红微怔，夏油杰当即意会，主动松开了手。

少女目光局促低垂着，不敢抬头看人。她握着自己的手，那留存于皮肤之上的温度就像一条不安分的蛇，消散在即也仍旧蜿蜒着缠上她，钻往心房。

又忽然想起什么：“啊，杰君的眼睛还痛吗？我有缓解症状的眼药水。”

夏油杰原本还担心她会再次倒下，看着无碍，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要紧，已经没事了。话说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千年前海眼潭的记忆……在封印松动时就会出现。没关系，我的术式可以镇压这种异象。”少女的神态略显疲惫，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

“你是说，刚才的都是海市蜃楼？萤的术式……也能净化幻觉吗？”

可当时的感受如此真切，并不像幻觉，那些由诅咒所产生的恶意和憎恶如腐蛆入骨，让人汗毛直立。而自己却几乎无法行动，无法保证身边人的安全，这让夏油杰心有余悸。

“才没有那么厉害啦。”

榊宫萤将手抵在唇边稍微思索，似乎在斟酌用词，“受海眼明神传说的影响，作为瞑巫女的我与海眼神社之间存在概念上的束缚。我可以借助这点稳定封印。”

原理很简单，因封印松动而产生的异象，在封印重新被稳定后自然就消失了。

“总之不用担心，目前它们没有威胁性。”她笑了笑，轻颔首道。

这一刻，夏油杰隐隐察觉到在刚才那段诡异的经历中，有一种在他之前的战斗中从未出现过的事物，一种名为“概念束缚”的东西。

“那之后呢，也就是说……它们有可能会变成真实？”

“只要封印尚存，它们就不会复现。”

因发动术式的缘故，她眼眸中的金彩尚未褪去，在夜色中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为了阻止千年前的百鬼夜行复现人世，海眼神社的瞑巫女世代驻守在这里。所以，我会完成镇抚神明的仪式的。”

“杰君，这就是【平安时代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