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么样才能告赢舅舅呢？”路上小婉儿问。

“我们是戴罪之身，不许告举。”郑离回答。[1]

小婉儿不解：“这社会上的规矩，为什么都那么偏颇呢？”

“那是少数人制定的嘛。”

二人无奈，只得接受现实。好在郑离早已预见过这一天，娘俩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于是刚回京苑，她就向上峰司饎苑史提出申请，请求转往掖庭。

她是个好手。苑史当然不乐意，没好气地问：“你去掖庭做什么？在这儿不是干得挺好的吗？”

郑离老老实实回答：“奴婢的双亲都过世了，等放良之后就没有住的地方了。掖庭包食宿。所以我想带女儿去那里。”

苑史不想损失一个高战力，责问道：“放良之后还去掖庭干嘛？直接嫁人不就行了，嫁了就有田了。”

郑离当然不想嫁。不过她知道不能只说那一个理由，苑史不会同意的。便又想了几个理由一起说：“奴婢不想改嫁。并且奴婢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还带着孩子，不好嫁人的。”

苑史不耐烦地追问：“那你等放良之后再去啊，干嘛现在就走？”

郑离觉得他好难说话，但是为了女儿的未来还是得争取。只好给他分析：“那样的话，奴婢从离开京苑到进掖庭中间不就有一段日子要露宿街头了吗？而且掖庭对外是十三岁起招的，我那小女儿就进不去了。我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外面吧。而从司农寺转去掖庭只要够四岁就可以了，我们娘俩就能呆在一起了。”

苑史扬扬头不悦地说：“回去等消息吧。从这里往掖庭转成功率很低的。先例都没几个。我估计你是去不成。你收收心好好在这儿干，别让爷发现你怠工，不然爷就不给你申请了。”

郑离很不开心，但还是保持了礼貌，作揖答谢：“是，奴婢谢过苑史大人。”

那苑史是个嘴碎的人。

餐点，他和其他园池的苑史同僚提起此事，打算让他们一起批评郑离。

不想他的一个狐朋狗友眼珠一转，想出一个馊主意。那人提议：“她那小女儿不是尚未昏配吗？她嫁不了，她那女儿可以嫁呀。那样她女儿不就有住的地方了吗。她自己去掖庭就是。这样她俩就都不用提前离开了。”

男犯区的司薪苑史闻言也挑挑眉附和：“是啊，你就给她那小女儿在咱们这儿找个夫婿得了，还能挣点媒人费。”

“那孩子太小了吧。”司饎苑史说道。说媒这事他以前和这群人操作过不少了。这次主要是郑离年纪大，她女儿年纪又太小。所以他一开始没想到这事。

那人回道：“小什么呀。魏晋就是七八岁成亲，成亲之后先去男方家里帮忙干活，等到了年纪再生育。其实现在也有的，只是没那会儿那么普遍而已。”

这一番话说的司饎苑史豁然开朗。于是他和这同僚达成协议。昏事说成之后，媒人费平分。

司薪苑史便在督工时，向手下的犯人说明了此事。

“伙房那个七岁的小女孩，你们都知道吧。她爷爷奶奶都去世了，没有家了。需要找个人家。有没有人想跟她相亲呀？我可以帮你们介绍。事成之后，记得重谢本官就好了。”

那些男犯确实是知道的。他们平时也讨论过小婉儿。对她的印象就是干活儿麻利，看着挺聪明，人长得也水灵，娶了绝对不亏。是以未昏的很多人都愿意去试一试。

苑史们一看人挺多，决定加收一笔介绍费。这算是卡了一些不想出钱的人。那批人主要是觉得自己会被拒绝，钱打水漂，遂放弃。但愿意花钱的依然有很多。苑史决定将加码的安排在第一批。

于是在小婉儿回归京苑服役当天晚上，就被苑史叫出去说媒了。她的母亲也一起。

她出去后看到她们家苑史等在栅栏外面，身边站着男犯区的一个头头儿，身后还跟了一群小男犯。走近还发现他们还用那种眼神看着她。她撇撇嘴，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已经有种不详的预感，心情直接变差。

她们家苑史看向她阿娘开口道：“郑离啊，你们不是怕以后没住处吗？我给你们娘俩想了个好主意。给你姑娘找个主儿嫁了，她就有地方住了。你把她搞到掖庭去，反倒耽误她昏配，对她不好。她也不小了，该考虑亲事了。我这里有很多有意向的，你看看哪个合适，早点儿给孩子定了吧。”

郑离这才意识到父母双亡意味着她们娘俩在司农寺的保护伞没了，她会被强制做一些不愿做的事。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想到她的小女儿已经率先开口。

小婉儿当时就急了，本就不愿嫁，更别说嫁给后面那群又丑又邋遢的犯人。她果断拒绝：“我不嫁人，我不要离开阿娘。”

苑史啧了一声：“你个小屁孩懂什么，你说了不算，让你娘做决定。”

小婉儿回道：“我阿娘听取我的意见。”

苑史白了她一眼，扭头对郑离说：“你帮她挑。”

郑离很难做，但她觉得孩子比她更容易拒绝掉这件事，便回答：“让她自己来吧，我做不了她的主。”

苑史皱起眉头：“要你何用？连孩子都管不了，废柴！”说罢他只得看向小婉儿。

小婉儿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说不嫁就不嫁。我要去掖庭，掖庭不嫁人。”

“你不符合条件，已经被驳回了。最好配合一点，不然就别想回去了。”

小婉儿很震惊，竟然失败了！但即使那样，她也不嫁，嫁人简直没有半点好处。可她不能离开这个阿娘这个理由已经被无视了，想不通那么充分、重要的理由怎么能直接被忽略呢？她好无语，但也只得另想个原因拒绝：“苑史大人，我才七岁，离成年还早着呢。我不能现在就成亲。”

“只是定亲而已，没让你现在就成亲。”苑史申明道，随后他也找了一堆借口，“人家在娘胎里就定亲的还多的是呢。七岁不早了。早定早安心嘛。省得好人家被别人挑走。到时候你们再后悔可就晚了。”

小婉儿心内冷哼一声，这整个京苑根本就没有好人家，都是歪瓜裂枣，胡子乱七八糟，蓬头垢面，看着又脏又邋遢。长的最好的都赶不上京苑女犯的平均长相。就算她要找，也根本不可能在京苑找。便回道：“苑史大人，我不会后悔。我还要读书呢，我得回去了。”

苑史皱眉不悦道：“女孩子家读什么书啊？女子无才便是德。嫁人才是正事。搞那些歪门邪道干什么？”

小婉儿心中愤懑起来，仰头质问：“读书怎么是歪门邪道呢？”

苑史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贱籍用这种鄙视的目光看着，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儿。他气上心头，蔑视回去，扬起头骄横地说：“读书当然不是歪门邪道。但是女人读书就是歪门邪道。女人又不考取功名，读书纯属浪费时间，浪费钱财，那是败家行为。洗衣做饭、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正途，你应该往那个方向努力。”

小婉儿被深深地恶心到了，她好想揍苑史一顿。但是那是上司，不能打。她努力控制住表情推辞道：“多管闲事才是歪门邪道，每个人都不应该多管闲事。我喜欢读书，我就要读。我不想现在定亲，我就不定。一切后果我自己会承担。我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指点。”

苑史攥起拳头威胁道：“爷把好人家都留给你，让你选。那是为你好。你别给脸不要脸啊，还敢对爷摆脸色。我告诉你，要不是看你是个孩子，我都得揍你一顿。”接着他催促，“赶紧得选，别磨磨唧唧的，耽误人睡觉。”

小婉儿也很恼火，心道我还想揍你十顿呢。不过她明白。苑史要是只会揍人还好说，他还有点权力就难办了。得罪了掌权的，会被穿小鞋，会被周围的恶人趁机欺负，还会连累母亲。日子相当艰难的。她只好示弱回道：“您回去休息吧，这些我都不同意。”她没想到她都用上敬称了，苑史却更气了。

苑史已经做好了利用小婉儿赚大钱的准备。结果她这么不配合。他可能不仅收不到媒人费，连后面的介绍费他也拿不到了。他当然不允许她这么敷衍了事，耽搁挣钱。当即命令道：“好好相，一个一个谈。认为不合适的都说明理由。不认真相完，今天你们娘俩就别想回去了。”

小婉儿郁闷极了，碰上这种蛮不讲理的掌权者，非得较劲，简直窒息。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可惜没有办法，只好去相。

于是她走向最近的一个男犯道：“你太丑了，我不愿意。”

说完后她立刻走向下一个男犯重复了那句话。她打算这样对每个人说一遍。但她说的都是实话，并没有敷衍，她真的讨厌丑的。这儿要是真有美人的话，那她可能还真的会考虑一下呢。

然而这京苑里就是一个美男子都没有。不是她眼光高，是确实没有。

京苑有典章规定：『男性官奴婢、番户、杂户容貌端正者，年十三以上，送太乐府；十五以上，送鼓吹及少府教习』[2]。所以五官端正的都被挑走搞艺术去了。留在京苑的籍没人员都是官府认定的歪瓜裂枣。

可惜那些花了钱的男犯不接受她这样。她走到第四个犯人跟前儿就被抬杠了。

四号不满地说：“我这么俊，你竟然说我丑。你眼神儿不好使吧。”

小婉儿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他那五官明明都不算端正，眼睛外凸，像青蛙似的。还自认俊，真够恬不知耻的。她皱眉问：“你多大了？”

“十四，怎么了？”

小婉儿回道：“我很同情你，这个年纪就瞎了，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了，真可怜。”

“我这模样你都嫌弃。那你是想找什么样的呢？神仙吗？”那人阴阳怪气地嘲讽，“良贱不通昏，仙凡不相恋。人家神仙也看不上你这种贱人啊。”

“神仙看不上我很正常。但是你可不只是神仙看不上。”小婉儿说明道，“你都十四岁了，太乐府还没要你。那就说明你是官府认定的丑。太乐府那些官员都是专业鉴定美丑的。人家都一致觉得你丑了，那你肯定就是丑啊。我只是跟他们意见一致而已。你不满意可以去找那些官员对线。”

那人无法反驳，脸都涨红了。

小婉儿便继续机械地拒绝下去。可惜五号也是非得跟她杠两句。他出言教育：“小孩子就是不懂事。男人不需要美，女人才需要美。”

小婉儿不懂他一个未成年说话怎么会那么老男人味。不过她正好这会儿需要发泄，便火力全开怼回去：“你说的对。我需要美，而你丑。所以我不需要你，男人需要你。你去找个恋丑癖男人嫁了吧。”

那孩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两手直颤抖，破口大骂：“小兔崽子怎么张口就喷粪呢？你这样的贱人肯定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小婉儿回道：“别把你的恨嫁心思甩到我身上，腆着脸求人相亲的可不是我。”说罢，她已经继续去拒绝下一个。

那小男犯在她身后气急败坏、喋喋不休、骂骂咧咧。

她烦透了，没再搭理他。之后试图说话的人，她也都没搭理。说完拒绝语就走向下一个，一秒也不多停留。拒绝完所有人，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母亲径直向卧房跑去。

“站住！让你们走了吗？”苑史在二人身后喝道。

小婉儿扭头：“理由我都说了，还要怎么样？”

苑史开启说教大法：“你根本就不懂怎么选择夫君，让我来教教你。”

小婉儿对这话很不满意，不爽地回复道：“您那么懂挑选夫君，那您去挑个好男人嫁了吧。别浪费掉少有的能力。”

“放肆！爷好心教你，还敢顶嘴！”苑史怒道，“我告诉你！夫君应该选择品性好、对你好的。皮囊是最不应该在意的。你要是因为外貌而拒绝他们，那就相当于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会后悔一辈子的。不要因为任性，耽误自己的一生。你见识少，没见过其他男人是怎么对待妻子的。像这样跟你门当户对，还愿意迁就的，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看看人家都看在你还小的份儿上，暂时包容了你的恶语。我那家族周围都没几个这么好脾气的。”

小婉儿满脸冷漠：“我恐丑。丑男天天拿那张脸对着我，就是在虐待我。我会郁郁寡欢、积忧成疾、早死几年的。怎么就对我能好得了呢？而且看到丑男凑近，我就想暴揍，没办法过日子。”

“胡说！男的才有几个好看的，也没见有抑郁的女人呐。”

“我跟您的妻子不能比。我吃不了差的，我不能受那种苦！”小婉儿摆摆手。

“大胆！敢内涵爷。你吃吃就吃得下了，你吃的绝对比我妻子差。”苑史呵斥，“重来一遍，不许用丑这个理由。”

小婉儿不胜其烦，耸耸肩道：“我用丑这个理由，是在给所有人面子。事实上，丑只是他们的缺点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们还自私自利，还坏，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苑史眉头一皱，一脸嫌弃：“你不仅眼瞎还心瞎，他们哪里自私自立、坏了？”

小婉儿论述：“他们的条件根本不适合娶妻生子。一个个都皮包骨头、生活质量奇差、出路又少。只能让孩子跟着服徭役、被压榨、忍饥挨饿、风餐露宿。”

“既知如此，却执意创造无辜的生命分担他们的苦难，这还不是自私吗？但凡他们对孩子有半点爱意，都舍不得生下孩子，让孩子和他们一样被压榨一生。困难户强行生子这种行为都不仅是自私，这是迫害无辜！”

苑史瞪大眼睛，气愤批评：“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拜金慕权找借口。”

小婉儿回道：“我需要的只是吃饱穿暖的经济实力，和不被压榨的权力，并没有想要富可敌国或者压榨别人。这都是基本的东西，倒也不必夸大批判。”

“按照您的说法饿肚子、当奴隶才不是拜金慕权。那您怎么不去呢？我祝您今后没钱没权、当一辈子奴隶！不然对不起您的高洁。”

对面板起脸：“要是都跟你一样的想法，人类就灭亡了。”

“拥有人格权益的的人根本不可胜数。你以为全世界都跟他们一样嘛。”

苑史质问：“按你的想法，穷人、贱籍都不该生孩子喽。”

小婉儿点头：“我确实是那么想的。养不好就不要生！没有能力让孩子做人，就不要生！”

她拍拍胸脯：“我就很有良心。若我不能给孩子一个有人格的人生，就不会创造她。只会将苦难终结于我这一代，绝不传递给孩子。”

“明知子女只能给他人当牛做马，非要创造无辜生命去承受，只为所谓的香火，只为给自己养老。就是坏，就是狠毒！”

苑史被噎得哑口无言。

小婉儿再度拉起母亲走人。

郑离回去后，心中却还是一直忐忑不安，怕苑史不满。但她还是没有办法，只能祈祷女儿平安无事。

苑史本来还想让郑离再劝劝小婉儿，她看着好说话一些。没想到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带走了。他想了想决定作罢，说不定那个郑离其实是她女儿的后盾呢，不然一个孩子怎么会那么大的胆子。

想到这儿，他随即改变了策略。打算着若是还能再办一场，就不让郑离来了。没有母亲在场，孩子可能会心虚，估计好对付很多。

他的白眼一路跟随郑离母女，直到房门关上，随后不悦地冷哼一声。这小丫头片子骂他丑、骂他穷、骂他不该有孩子。气死他了！彻底得罪了他。看她那么不乐意嫁人，他还就非要把她嫁出去呢。

于是他转头对那群犯人说：“我可是给你们机会了。人家不肯我也没有办法。你们不满意的话可以自己再去找她谈谈，我们不会阻拦的。”

小婉儿回去以后低声问郑离：“阿娘，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光棍啊？”她记得她们这儿到年纪的姐姐们没有单着的，这很不合理啊。

郑离回答道：“一直都是这样的。上层社会的一个男人会占据很多很多女人。下层社会就只能『一家有女百家求』了。这儿的服役人员又都是坐罪之人和徒刑罪犯组成的，都是社会底层，尚未昏配就会很多。”

小婉儿明白了这个问题，又问下一个：“那个苑史为什么突然逼我相亲啊？他有病吗？”

郑离从那天求他被刁难起就开始讨厌这个苑史了，今天就更是讨厌到骨子里了。她赞同道：“他确实有病。因为不想劳动力离开，搞出来这一出。”

“就因为这点事？那要不我们不申请转掖庭了？”

“现在晚了呀，我们已经转不了了。说了也改变不了现状。”

小婉儿道：“试试嘛，他以前没有这样啊。”

“他对我们态度大转变，应该是因为你姥姥、姥爷不在了，没人罩着我们了。他敢放肆了。”

小婉儿问：“原来他还是个势利小人啊。那岂不是，我们这儿有很多人被他欺负过吗？”

郑离点点头：“是啊。”

“是吗？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小婉儿这才发现自己有些独了。她生性对别人不感兴趣，不想了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做苦工。以至于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全都不清楚。这些年，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郑离安慰道：“是的。你还是个孩子，没注意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正常的。”

小婉儿点点头不再提问，照常出门去看书。她决定以后多了解周围的新闻动态，以便再有不好的事情能早做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相关史料：

[1]

《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三

诸被囚禁，不得告举他事。

[2]

《唐六典》 卷六 尚书刑部

官户…男年十三已上，在外州者十五巳上，容貌端正，送太乐；十六已上，送鼓吹及少府教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