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音静静地站着，与红亭一镜之隔。红亭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某种祈求。

和姐姐一样，她同样没能逃脱悲剧的结局。

那是一面镜子，看似普普通通，寻常人家的女孩儿经常用它梳妆打扮。红亭也被安置在镜子前，长发披散，宛如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

在她的身后，一群人静静地看着她。

“真美啊！”她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这样说道。

“我怎么觉得，镜子里那个姑娘，要比真人更美呢？”这个声音十分苍老。

“怎么会呢，镜子里的是死物，哪比的上镜子前这么鲜活的姑娘？她的皮肤是温热的，皮肤下的血液在身体中温暖涌动着。”

“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总会有腐朽的那一天，就像春天的花再美，花期一过，也会腐烂，散发出死亡的味道。”

他们争辩着，对话让本已麻木的红亭再次毛骨悚然。幽幽的青灯散发出诡异的光芒，这个姑娘颤抖着，为即将到来的结局恐惧不已。

这一次，又会是怎么死的？

青色的光宛如来自地狱深处，红亭的眼神没有焦距，虚虚地落在了镜子上。

灯火有一瞬间的颤抖，镜子里的一切在那短暂的一刻隐于黑暗中。

镜子里的那些人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青色的光芒再次出现在室内时，红亭看到了镜子里的场景。

镜子里的她发生了变化。和她微微恐惧的表情不同，镜子里的那个红亭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在她的身后，那一个个本该穿着黑衣的人影变成了红衣，那些奇怪的面具也变了，惨白惨白的，眼眶空洞，仿若无尽幽深尽在其中。

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和沈音见过的那个红衣人一模一样。

只不过数量不同，沈音见到的是一个，而眼下红亭见到的却有一群。

它们幽幽地打量着她，哪怕没有眼睛，红亭还是感受到了某种来自死亡的凝视。

不，可能比死亡还要令人恐惧。

毕竟死亡只是复归于尘土，而她面对的，却是死亡背后某种未知的结局。

她颤抖着把头转到身后，奇怪的是，那里并没有红衣人，连之前带着面具的那些人也不见了。

她又将头转了回来，看向了镜子，里面的红亭忽然对她咧嘴一笑。

头皮一阵发麻，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用手打碎了眼前的镜子，然后跑了出去。期间并没有任何人阻拦。

也许也不需要阻拦。

殷红的血残留在镜子的碎片上，又一滴滴渗入镜面。

红亭跑出了宅子，跑入了山林之中。那一次没有凌霄，也没有任何人。她在山野里漫无目的地奔跑，受伤的手不停渗出血液。

那些血滴落在青罗山的土地上。

身后响起了诡异的喘息声，那声音一直伴随着她，如影随形。红亭感到自己的呼吸也和那喘息一样，一声声的，像是回应着黑暗中的某种恐怖，并随它而起伏。

直到她跑到了后山。

那声音停止了，红亭跌倒了地上，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喘气。

那盏青灯再次出现了，令红亭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是一座破败的荒坟。

红亭挣扎着爬起身，绕过它想往其它地方跑去。又一座荒坟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低下头，尽量将目光避开，仍不死心地往前走。

一座座坟突兀地出现了，它们无穷无尽，蔓延在整个青罗山后山中。

红亭停下了脚步。

和其它坟墓不同，眼前这座是裂开的，周围的土地和杂草上还洒落了一些暗红色的液体。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抬起了头，目光对上了那东西的眼睛。

头像是炸裂了一般，极致的恐惧袭来，最后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红亭整个人一下子癫狂了起来，发了疯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所有的荒坟都不见了，它们变成了一面面与人等身大小的镜子，在黑暗中闪着幽幽青光。红亭的身影在一面面镜子间穿梭，不知不觉的，竟跑入了镜中。

哪怕没有嘴，红衣人还是笑了，或者说，是脸上的面具在微笑。

它们微笑着看向了红亭。

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在那一个瞬间红亭感觉自己像个木偶一样没有喜怒哀乐。她转过头，看到了在镜子外，一个熟悉的姑娘安静地坐着。

那个姑娘表情有些麻木，只是眼神中透露出无法遮掩的恐惧。

红亭终于意识到了，那个姑娘就是不久前的她自己。

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股恶意，她看着另一个她，嘴角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

“我被装到了镜子里，再也无法离开。可能这就是命运吧，令人无可奈何，我也不再奢求什么能过上常人的生活，只是无论如何都想再见姐姐一面。”她没法开口说话，只是用意念向沈音传达着自己的愿望。

“在荒坟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是轮回。”

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相思卷出现在沈音的手中，她捏了画卷一下。

“好，我答应你。”

看到这个人同意了自己的请求，红亭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将一块镜子的碎片缓缓递了过来。沈音伸手去接。

像是穿过了一层柔软的水波，沈音将碎片拿在了手中。镜子里的红亭缓缓消失，不多时，碎片中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女子身影。

现在，该离开这里了。

*

沈音从水池里爬了出来，浑身湿答答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

估计现在的自己和一只水猴子没什么两样。她想。

道长不知道还在不在，心虚地张望了片刻，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人影，沈音松了一口气。

阮云舟挂了没有？

水榭里就有一架屏风。按红亭的说法，她的姐姐应该在屏风里。

那么，只要把镜子碎片拿过去，让她们两姐妹相见，就可以了吧？

这么一想还挺轻松的。

然而，当她拿出碎片的那一刻，这架屏风却没有任何反应。

果然，任务没有这么简单。

这时候她仔细一看，才发现屏风上的图案全都消失了，只留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

沈音又跑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架屏风同样空白一片。

奇怪，上次参加晚宴时，上面的内容明明很丰富多彩。

她又里里外外跑了不少地方，同样没能找到目标。

她低头摩挲着下巴，思索良久，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结果。

水榭那边哀婉的唱腔再次响起。

沈音抖了一下。

虽然害怕，还是得去。希望道长已经走了。

抱着这种侥幸心理，沈音来到了水榭之外。对岸，那些伶人再次出现，咿咿呀呀地唱着。

还是《悦狐》这出戏。他们怎么只会唱这个？、

当然，这不重要，或者说此刻不重要。重要的是戏台上有一架屏风。

虽然可能有问题，但是必须过去。

那边有一条路。

然而，在靠近戏台的那一刻，身体忽然不受控制了。她走入了那些伶人中，清晰地感到自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阮云舟再次出现，他已经恢复了男儿身，可却仍穿着那一身娇嫩的粉色衣裳。沈音脸皮一抽。

很快，她这个不恰当的动作被纠正了。

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她，将她脸上的表情调整到适合这个角色的样子。

那架屏风就在身后，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屏风上绘着春日盛景，那美艳至极的女子醉卧花丛，整个人显得风流妩媚。

沈音听到阮云舟唱了起来，唱腔哀婉，声声如泣血。

“叹郎君，无情似多情，狠心将奴误……”

是《悦狐》中的那位狐女。那么，她要扮演的角色，很有可能就是那位即将和狐女共侍一夫的小姐。

时间如水流逝，黑夜却依旧深浓，仿佛再也等不到黎明到来。

沈音筋疲力尽，好几次她挣扎着，就快碰到屏风了，却又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拖回。

好气啊，就差一点点！

不能让这出戏结尾，不然她恐怕得永远留下。

沈音又在心中呼唤自己的画卷，她尝试了多次，谁知这厮对她还是爱答不理。可沈音能感到，他们并不是被强行切断联系的，而是对方单纯不想理她。

怎么感觉在生气？这幅画脾气有点大啊！明明之前它还很配合，在那制造幻觉让红亭以为自己答应了她的要求。

沈音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身体也越来越无力。随着戏曲的进程，她终于不可避免地和阮云舟相会了。

终于，他握住了她的手。

一阵温暖的力量从那只手上传递了过来，沈音恢复了几分。

很快，像是滴水入海，那力量被另一股力量阻隔融化了。

在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前，沈音将镜子碎片往屏风边一抛。屏风中一缕黑色的长发钻出，稳稳地将镜片接住了。

那两姐妹终于会面了，这下该结束了吧？

一阵诡异的笑声响起，戏台上其它声音瞬间消失。越来越多的黑发从屏风中溢出。后来，那些黑发渐渐凝成了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她的身上，另一个美艳的女子缓缓钻了出来。

“多谢恩人，不然我们两姐妹不知何时能再见呢！”

“仙乡何处？”屏风里的女子缓缓开口，目光落在了沈音身上，“美人如玉。”

“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就送恩人去那如梦仙乡吧！”

这就忍不住了？

不过，好歹走完了流程。

“是轮回。”红亭当时是这样说的。她看到的，应该是上一次轮回中遭遇厄运而化身妖魔的自己吧！

本是妖物，哪怕生前再如何可怜，变异后就已失去了人性。

沈音并不期待从妖魔身上看见人性的光辉之类，这样的结局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本就是一个满怀恶意的诅咒，不管怎么选都是错的，她顺水推舟按着阮云舟的想法走下去，也未必没有想要坑死对方的心思。毕竟这人对她的恨已成执念，哪怕让自己身陷险境，也要欺骗她，让她陷入比死更可怕的境遇。

想必在被杀后，这种不停轮回的命运，同样会降临在她身上。

就在妖物动手的那一刹那，沈音的身体里忽然冒出了无数淡淡的黑雾，充斥了整个戏台。这些如水墨般的黑雾还在不停蔓延，很快便笼罩了整座古宅，令有所隐藏于暗处的东西无所遁形。

无数的丝线暴露在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像是从所有人事物身上长出来的一样，穿透皮囊深入血肉骨髓。

她看到那丝线牵着伶人，牵着两姐妹，甚至牵着整座宅子。她不知道的是，它还牵着整座青罗山和山下众人。

那些黑线渐渐在她身上扎根，过不了片刻，便要与她密不可分。

“长老。”沈音轻轻地呼唤。

一把长剑破空而来，剑光闪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丝线纷纷断裂，无力地掉了一地，所有的魑魅魍魉也瞬间失去了虚假的生命。

只余最后一丝，系在了屏风之上。

沈音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单元结束了，明天开始下一篇《狐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