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银色的轿车开进位于紫葳路上的楹桦小区。楹桦小区完建于本世纪四十年代，目标受众是追求一定生活质量的中产阶级家庭，因此设计时层高限制在十一层，户型面积也相对较大。然而小区实际售卖时正赶上政府放出准备搭建人造天穹以区分城市上下层空间的试水风声，以至于最终成交的购房者大多都是炒作低层住宅的投机分子。

到现在，快三十年过去，楹桦小区和同在紫葳路上的同伴们一样，成为了租房市场上的热门地点。正是因此，坚守在门口岗亭内的门卫阿姨，并没有特别在意这辆牌号看起来不大熟悉的银色轿车。她只是瞟了一眼出入车辆管理系统，确认它不在社区联防黑名单内，就重新投入了最近大热的连续剧。

随着车轮缓缓碾过进门处的缓冲带，驾驶座上的萧如翎不大自在地按了按高挺的鼻梁。她知道自己很安全：这辆车是局里专门用来接触线人的便衣车辆，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也不会装载跟踪器；黑夜和面部失认程序可以有效地避免她被人认出；她来这里并不是单刀赴会，而只是要见一见一位很久不见的老朋友。

可是她仍然感到不安。

理性上，她能分析出这是由于她不清楚来这里见萧然一面究竟能够达成什么样的结果——她挑选好了理由也说服了自己，不过说真的，萧然只需要一照面就能戳破它——但感情上，也许她更担心的是萧然对她的情绪仍旧有着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她本以为自己从没想过她，然而今天才惊觉，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悄无声息地，萧如翎把车停进三栋外一棵大树下的临时停车位。引擎刚刚停转的那一刻，副驾驶的门锁咔嗒跳开，有人坐了进来。

萧如翎把头侧过去，对着萧然笑了一笑。萧然眨了眨眼，没有笑。她的目光在萧如翎的脸上转了一圈，好似在审查其上的每一处细节是否正确。末了，她脸颊的肌肉微微一颤，无声地垂下眼睫。

萧如翎变了很多。萧然意识到。她这才发觉自己曾经想念的她已经只是过去的影子。这让她的心里生出一点儿犹疑，以至于没能说出本来准备好的开场白。

“你变了不少。”萧如翎真诚地说，“看起来当真像个佣兵了。”

“可惜，你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很适合做指挥官了，现在反而有点儿差距。”

“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萧然条件反射地露出一个微妙的冷笑：“我本来期待你也许会派路越周来。”

你怎么会这样想？萧如翎想要质问萧然，但理智率先提醒她，萧然很可能并不真的这样想，而只是为了试探她。这是警探惯用的招数，她们挑刺、她们欺瞒、她们说谎，只要这表演能刺激嫌犯的情绪。因为情绪能干扰理智的界限，把真相逼出来。

“我还以为，我会是我们俩当中先说谎的那一个。”

“我可没有说谎。你好不容易坐上了领导岗位，为什么不指挥别人来做脏活累活呢？”

“虽然你今天过得的确挺脏的，这会儿也一副累得快睁不开眼的样子，但别人还是对付不了你。”萧如翎稍显冷硬地说道：“他们甚至都想不到，你会选择在这个与好不容易逃离的安居房大厦仅仅一街之隔的地方落脚。”

萧然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尽管为了行动效率可以毫无顾忌地钻下水道跳垃圾车，但这并不意味着事后她不会感到不好意思。萧如翎把这事儿拿来做文章，看来，自己对她事业野心的反感还是能戳痛她。奇怪的是，她竟然对此感到有些欣慰。

“基础的逆向思维而已。说到这里，视卓还在打扰你的分局吗？”

“他们的面子到底还没有那么大。晚上本来就是事多的时候，他们还把目标跟丢了。”萧如翎说：“虽然已经不能再要求警局的配合，但视卓的安保团队仍然在搜寻你们的踪迹。”

萧然露出暗嘲的微笑：“我想也是。但视卓没有要求警局把我们几人的身份放进全境通告，对吧？”

萧如翎看着她，嘴角渐渐浮现出相似的微笑：“没有。你们撞破的，一定是一件非常重要，但又更加见不得光的坏事。”

她停了下来，让沉默替她发问。她不想把太多问题明摆着地问出来，她知道萧然会在某个时刻再度开始调侃她的领导地位。像所有精于业务的实干家一样，萧然对管理层有天然的反感，原先二人共事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为了自己的案子顶撞上司们的调遣安排。萧如翎原先和她的每一次覆水难收的吵架，基本上也都是出于这个原因。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点已经构成了萧如翎所认识的萧然灵魂的一部分，她不敢想象有一天会发生改变。

这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萧如翎问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她们俩都扭扭捏捏的。因为她们学会了必须回避照顾她们明确知晓的分歧，因为她们承认对方外表上的改变却不清楚对方心灵上的动向，曾经她们在车里亲密到没有一点儿距离，而现在，她甚至不敢探入手刹那一侧的空气。她们都自以为做得巧妙。但既然萧如翎自己能够感知到这一点，她知道，萧然也一定察觉到了。

“我不知道。”萧然轻声说：“我目前所知道的是，我们炸掉了一辆看起来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运输卡车，不到五分钟过后，视卓的安保团队就飞过来了。”

萧如翎疑惑地微微皱眉：“你们为什么要炸那辆卡车？”

“诱饵。我们当时在……”萧然突然停住，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我们接到一项委托，要到利腾仓库去保卫一件货物的安全转运。来抢劫的是街头突击队的人，整整一个班，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就挑了辆位置合适的卡车，把它炸掉了。”

“车上没有视卓的辨识标记？”

“没有。只贴了个星斗联盟的会员签，这城里大概四五百万辆货车都有这玩意儿。”

星斗联盟是国内最大的货运平台，但视卓科技有自家养的运输公司，平时都犯不着去外边下单。

“连自家公司都信不过，这么说，和视卓内部的派系斗争也有关系。”萧如翎沉吟片刻，问：“你打算查到什么程度？”

“总得把我们从黑名单上弄下来吧。你真的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我知道他们坚信你是故意的。”

“哈，假借被害妄想找人甩锅的大公司，多新鲜。”

“但我在想，视卓为什么要把货和车留在一个危险的地方。”

萧然猛地看向萧如翎的眼睛。萧如翎说到了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即使迫于种种原因不能使用自家的运输公司，视卓仍然有很多方法提高货车的安全系数。最简单的一项就是多花几百块钱把货车停进同一个中转场内不过一百米之遥的单间车库。

“我是说，如果他们找普通货车做伪装是为了低调处理，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的报复你们，气质上未免有一些不符合。”萧如翎以为萧然这是在要求她进一步解释，于是继续说道。

萧然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他们把失败处理得太高调了。有可能这其实是一层伪装。”

突破这一层迷障，萧然霎时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有了明确的想法。她从前额捞起自己的头发，向后舒爽地梳过去，开心的笑容从嘴角跃上眉梢。然后她偏过头去，想要对萧如翎说声谢谢，后者脸上挂着的心知肚明的温柔微笑如同一盆酥油浇上她的脑袋。

“我几乎忘记了，和你讨论总是很愉快的。”

“我还是很难理解，为什么你心情愉快的时候喜欢用手指给自己梳大背头。”

“像你这样一丝不苟扎马尾的人是不会懂的。”萧然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其实很适合做指挥官。你的确有指引人的能力。”

萧如翎怀疑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如果你四年前也说这样的话……”

“那时候我说不出来这样的话。”萧然又停顿了一下。她不想暴露太多内心，但她认为萧如翎值得一些真话，而之后大概没有任何一个时机还能比今晚更好，“那时候我太想拥有你。”

所以她们是真的要谈这个了。萧如翎咽了口唾沫，眼轮匝肌微微收缩。

“那时候你已经拥有了我。”萧如翎低声反驳，“我甚至想过要和你一起离开，但是你选择了完全销声匿迹，直到一年后才以佣兵身份重新出现。你曾经说过警探是唯一值得做的职业，但只不过这么一点儿时间，你就把它完全抛下了。”

这番话显而易见地刺痛了萧然，她回过头去盯着车外路灯的暧昧暖光，语调也冷了下来。

“你觉得我现在就不是个侦探了吗？别担心，我会把视卓究竟在搞什么鬼都查个清清楚楚，拿礼包装好送到你的办公桌上，让你能拿去和他们在警局里的走狗对抗。”

“别这样。”

萧然吃了一惊。她低下头，非常愚蠢地确认了的确是萧如翎握住了自己的手。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我没有指责你的立场。不要这么快就把我划进公事公办的格子里去。”萧如翎低声祈求道：“我们不必谈论过去，四年多了，过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萧然将另一只手盖在萧如翎的手上，稍稍摩挲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把她的手摘了开来。

“萧如翎，不要还是率先道歉的那个人，你现在是分局指挥官了。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说完，萧然打开副驾驶车门，咬住下唇，很快地逃进某一栋楼楼道的阴影里。萧如翎在原位发了会儿愣，然后露出了一个不知道究竟是在嘲讽谁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很微妙的一章，所以权衡了很久。虽然萧然在此刻才意识到萧如翎变化很多，但事实上作为背离原有轨道的那个人，她比萧如翎更接受两人的改变。尽管如此，萧如翎仍然是更擅长表达的那一个。在我的心里，这一章里两人有多次的情绪变化和相应的试探，希望我真的都写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