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兰从寝殿出来时，典寝便奉上一堆珠宝，满脸笑意地逢迎她：“颐美人大喜。从来嫔妃初次侍寝后都只得一副头面，皇上爱惜您，格外吩咐了多赏。美人您瞧，这是紫玉送子观音像，这是白玉金香笼，都是珍宝司最好的东西。还有这两身新衣，是江宁织造新进贡的缎子，满宫也没几件呢。”

懿兰心中欢喜，面上却只是淡淡笑着，谢过典寝，又与她闲话。“自入宫来多蒙典寝大人关照，还不知大人名姓？”

典寝忙笑回：“下官唐氏，自小被送进宫中玉堂署，蒙上官照拂，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

玉堂署是宫中宫女学习的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一般是从低品级的官员家中，或中品级的官员远亲中选人。学的也不只是宫规，广务司十二司的职务都得学。广务司每三年往玉堂署考核一次，选能人入广务司任职。若是在玉堂署待到十九岁还没个出路，便可出宫嫁人。

当然，广务司中的女官不止这么一种来路。还有的就是后妃身边的宫女，由后妃推荐直接上任。

大越宫规，嫔妃不得自家中带丫鬟入宫。但有个例外，就是嫔妃怀孕五个月后，家中可送一个经验老道的侍女来侍奉，也排遣宫妃思家之苦。傅仪宁昨夜提及的吴司簿、陆司礼、佟司珍等人便都是这样成了广务司六品女官。

懿兰听唐典寝说自己出身玉堂署，便知是可用之人，遂接着说：“听闻玉堂署人才济济，想要出类拔萃并不容易，大人必有过人之才。”

这话将唐典寝夸得实在高兴，她笑着谦虚：“下官不敢。广务司从上到下，俱是不俗之辈。”

懿兰只笑说：“依我瞧着，大人晋封六品司寝，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唐典寝连忙摆手。“刘司寝兢兢业业，素来为人称道。哪就轮上下官了呢？何况尚寝司不止下官一个七品，还有典灯典浴二位大人。”

懿兰故作好奇：“刘司寝？自入宫还未见过这位大人。”

“司寝大人乃尚寝司之首，专司甘露殿寝事，是以美人不多见。前儿承欢殿大宴，司寝因病未去。往后美人得承雨露恩典，自然有的是机会见她。”

“噢……刘大人也是出自玉堂署么？”

“并不是。刘大人原是紫兰殿云贵嫔身边的人。”

懿兰明了。

当日云贵嫔不过五品嫔位，便能够将亲近之人安排为六品司寝，足可见傅仪宁对她腹中胎儿的重视。也难怪她失了孩子后便一蹶不振，终日闭门不出。

二人又聊了几句，唐典寝便将懿兰送出了甘露殿。懿兰要赶去两仪殿给皇后请安。

两仪殿里，罗美人与馨才人已经在了。懿兰赶到时与童妍正碰上，二人一道进去了。

懿兰向陆灿行过了大礼，陆灿便笑着让她坐下了。懿兰落座时朝上首一瞥，瞧见陆灿腰间正系着她送的那只牡丹香囊。

童妍见她坐下，朝她一笑，似乎是为她终于侍寝而高兴。

懿兰不是很能理解，只报以温和一笑。

陆灿老生常谈，说了些希望众人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话，又关照馨才人好生照顾云贵嫔。

懿兰拿眼一瞧，只觉得本就瘦小的馨才人身量愈发瘦削了。

陆灿讲了两句便散了，还特地给众人备了手炉，免得外头风大染了风寒。

懿兰接了鎏金的手炉，并未同童妍她们一道离开。她起身跪地：“臣妾叩谢皇后娘娘大恩。”

陆灿笑着扶起她：“做什么这样多礼？也是你手巧，才得了皇上青眼，本宫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懿兰仍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说：“娘娘恩典，臣妾没齿难忘，娘娘若有吩咐，臣妾必义不容辞。”

“好，你的心意本宫明白。”陆灿对她这样很是满意，拍了拍她的手，又说，“皇上身边的公公已同本宫说过，皇上有意让你学着广务司的事儿，也帮着本宫。”

懿兰忙道：“臣妾出身微末，天资愚笨，恐怕做不好。”

“无妨，本宫相信皇上的眼光。”陆灿笑着叫宫女南星递来几本账簿，“这是承膳司今年的簿子，你也瞧瞧，有不懂的就来问本宫。皇上给了本宫一个大难题，本宫还巴不得你来帮忙呢。”

懿兰猜皇帝和陆灿应该只是说要理清广务司中贪腐之事，要断了广务司与后宫的裙带关系这样的话皇帝是断不会和陆氏女说的。

她颔首接过，又说：“臣妾从前不曾理过这样多的账目，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妾想就在两仪殿看这些账簿，也好多问娘娘。”

一来她确实不善于此，她从前最多看过父亲书堂的账目，简单明晰，不比皇宫千头万绪；二来她是向皇后卖乖，把自己放在她眼皮子底下。

陆灿听了对她愈发满意，岂有不应之理？

懿兰原本初侍寝，身上疲乏得很，坐着也不舒服只想躺着，可皇帝愿意器重她，她自然不肯推辞，便生生熬了一上午在两仪殿里看账目。

陆灿想留她用午膳，懿兰推辞了回延英殿，饭也不吃就倒在了床榻上。

秋华给她盖了锦被，嘴里喃喃：“主儿必是累着了，奴婢去煨了金丝粥在小炉子上，主儿醒了就能吃了。”

其实侍寝并不算十分累。

只是傅仪宁起得早，懿兰便要起来伺候他更衣。傅仪宁准她睡个回笼觉，她却睡不着了，在被窝里躺了躺便起了。

那账簿上全是数，密密麻麻叫人头疼。懿兰看了一上午便头晕脑胀。

醒来已是未时末。丫头们忙端了粥与点心来怕她饿着。懿兰也就不挽发，任由一头乌发披着。

她吃着金丝粥，只觉得味道格外好，大抵真是饿着了。

檀云问她怎么在两仪殿待了一上午，懿兰便告诉她皇后有意让自己学看账本。

檀云听了为她高兴，笑说：“美人这可是宫里头一份的福气啊。就是丽美人、云贵嫔也没有呢。”

懿兰跟着笑了笑，心里清楚，她不过是赢在了出身上。这样想来还真是祸福相依，她这苦了小半辈子的出身如今竟还帮了她。

念及此，她又想起家中的两个妹妹，便问檀云：“姑姑，我若是想给家里送些东西……？”

檀云“呦”了一声，颇有些为难：“寻常妃嫔是不可与宫外来往的，就连云贵嫔当初怀着皇嗣她母亲也没能进宫来瞧瞧。”

“一辈子都不能再与家里相见了么？”懿兰说不上多悲伤，大抵父亲去世后那个家对她来说就不是家了。

“倒也不是。若是美人能坐上四品贵嫔，每年腊八便可请旨让家人入宫一见。若是到了三品妃位，家中女眷便可得封诰，过年过节都可以入宫给美人请安了。”

懿兰笑了一声：“听姑姑这样说似乎很容易一样。”

“美人如今能得皇上皇后看重学习宫闱之事，保不齐就真有那么一天呢？”

懿兰不语，心中却并不反对檀云的话。

童妍已经凭着美貌与娇弱在皇帝心里占了分量，她再要效仿着争宠怎么都是落了下乘。倒不如另辟蹊径，让皇帝知道，她秦懿兰不同于旁人只能做绣花枕头，她有才能，甚至未必输于皇后。

这样想着，她再看着手中的金丝粥，便动起了脑筋。她叫小太监把送膳的宫人叫来。

待承膳司的宫人来了，懿兰便笑着看他：“不必慌，我不过好奇，随便问你几个问题，你照实答就是。”

“是。”

她问：“我手里这碗金丝粥是怎么做的？”

这是问在了承膳司宫人的长处上。他立马回：“这粥看着简单，却内有乾坤。所谓金丝，取的是豆皮丝、胡萝卜丝与特等云腿丝。再佐以一只黄狼南瓜中最糯的部分，用小米慢熬慢炖而成。”

懿兰不是很懂这些。萝卜她吃过，豆皮她听过，云腿便不懂了。南瓜她也知道，黄狼南瓜便没听过。但这不妨碍她问话，她接着问：“如此一碗，价值几何呢？”

那宫人笑：“这金丝粥虽金贵，倒也不是什么宫中秘方。京城几家酒楼都有卖，约莫是一百五十文上下。”

懿兰神色微凉，想起父亲书里的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又问了几道点心在京中酒楼的价格便将人遣退了。

想一下子把奢靡贪腐的皇宫变得一点油水也没有是不可能的。宫里的太监虽多出身平民，可女官却有不少出身官家的，挤兑了她们的油水便是同官家做对。懿兰心中清楚。

她将问话所得的价钱都添上一百文记下来，拟作承膳司每道菜肴的采购成本。又叫裕忱去承膳司瞧瞧能不能寻本菜谱来。

这对裕忱来说不是难事，菜谱本也不是什么机密。

皇帝今夜没有传召，懿兰便洗漱了窝在床头看菜谱。凭着问那宫人的那些价钱，大抵可以推测出大半本菜谱上菜肴的价钱来。

懿兰原本自负才能，如今有了用武之处梦里都在想这些账目。

第二日下雨，皇后免了妃嫔的请安。懿兰将昨晚想的都提笔写下来，再去问檀云和裕忱，将有误的更正一番。末了开始考虑，将每道菜肴的采购成本直接转换做每种食材的采购成本。

她是拿京城酒楼的菜价做参考，等于拿成品价做成本价，还另加了钱，给足了广务司贪腐的空间。

懿兰忙活了一日，还未算完。

皇帝今夜召的又是童妍。

懿兰不是很担心，想着她到底比一个花瓶要有用些。待她算好手头这些东西，皇上一定对她刮目相看。唯独一件……她怕童妍有孕。

童妍承宠最早，又最得圣心，看起来有喜只是早晚的事。懿兰只能盼，盼她的身子底差，不易有孕。

懿兰又去皇后宫里看了三个上午的账簿，深觉广务司贪腐之深。

正如皇帝所说，每年都有几万两雪花银落入那统计司吴司簿的口袋。她也不怵皇后查账，她是庄太夫人的娘家人，有三个小王爷做靠山。皇帝疼爱幼弟，便不会与她为难。

这三日里懿兰将承膳司购入食材的成本拟好，只待着皇上何时传召。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此事不能由皇后经手。她必要凭这一回在皇帝心里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