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兰出南书房时有几位大臣正进去，不多时里面便传出议论之声。她只大约听到两广出了叛乱，势头不小。难怪傅仪宁近来如此疲惫。

她要查阅往年除夕宫宴的账目，再一笔笔算来，颇为费时。于是懿兰索性让夏风帮自己绣那副松鹤屏风，左右皇后如今也无暇盯着一件年礼，她此时应当正煞费苦心保全童妍的胎呢。

当然，陆司礼那日的警醒她还记着。眼下她还没有资格越过陆灿去。于是看了一日账目，懿兰便去了两仪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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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灿才问过谭司药丽嫔的胎像，又让南星送了不少安胎的补品过去。

懿兰看着心中有些好笑，从前端庄得体的皇后原来也不过是强撑一副空架子。

她给陆灿行了礼，才说起皇上让她负责除夕宫宴的事。

陆灿也不意外，只是有些疲惫地点点头。“本宫办事不力，皇上心中介怀实属正常。何况如今本宫照拂丽嫔，也无暇分心，有劳颐嫔了。”

懿兰诚惶诚恐：“臣妾能有今日全蒙娘娘照拂，绝不敢逾越，只愿能为娘娘分忧。”

陆灿笑着扶起她：“你很好，本宫知道。那日本宫去承德殿请罪，太夫人不曾怪罪，还降旨斥责了长公主。是你的主意好。”

“娘娘安然臣妾便安心了。”

陆灿拿她当心腹，也就说些心里话：“本宫知道，皇上对本宫尊敬有加，却更宠你与丽嫔。丽嫔如今怀着龙裔，即便只是个公主，凭皇上的宠爱他日恐怕也能威胁本宫的地位了。所以本宫不怕你得皇上看重，明白么？”

“是，臣妾明白。”懿兰恭恭敬敬颔首，又说，“臣妾侍奉皇上之余也必然为娘娘多加美言。”

陆灿欣慰：“如此就好。”

傅仪宁前朝事忙，懿兰也就得以不侍寝熬了几个大夜把账目理清楚，做出一张预算来。

去南书房这种事她想还是少做为好，就算陆灿不在意陆司礼保不齐也会忌惮她。于是懿兰让裕忱跑了一趟，将她算好的预算呈给皇帝。

当日午后，旨意就传到了广务司，要求仪礼司严格支出。

其实懿兰看过仪礼司的账簿，算得上十二司中清廉的了。所以皇帝实际剑指的是统计司，一旦仪礼司支走的开销与统计司支出不符便有理由严查统计司。

接下来的事无需她操心，她叫来春雪秋华给她沐浴。难得得闲，冬日里泡热水澡是最舒服的了。

春雪说：“听说暖城行宫有温泉，那才叫舒服呢。”

“行宫……”懿兰喃喃，琢磨着什么时候或许可以和傅仪宁说说，转念一想又摇头。她是为皇帝解忧的贤妃，又不是妖妃。便只说：“皇上节俭，恐怕不会劳民伤财出行。”

秋华说着天真话：“若是现下像高宗皇帝那时一样富可好了。”

懿兰不置可否。再富也是富人富，与穷人无关。张希孟曲里怎么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两广的起义军势头不小，为首的何兴齐、于兴庆自称“神子”，受神之命下凡推翻傅氏统治、倾覆大越江山。

这样的话看似荒唐无稽，民间却颇有人信以为真。《封神演义》里就是这么写的，姜子牙受天命降世辅周灭商，最终成就八百年江山。愚民未必读过书，对这段故事却大多耳熟能详，于是纷纷追随何、于二人。

大抵是大越多年未经战事，军士疏于操练。起义军又来得突然，熟悉地形，竟顷刻间席卷两广。

何兴齐自称“神王”，封于兴庆为“神公”，将一群流民聚集起来的所谓“政权”称为神国。

挑衅皇权这样的事自然引起朝廷滔天怒火。“神国军”来势汹涌已逼近两湖之地，傅仪宁下旨命恭王傅仪昕亲率大军前去镇压叛乱。

湖广离京师到底还是太远，懿兰并未有太多忧愁。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哪个没历过些叛乱起义？就是大越鼎盛时期的仁宪盛世，南方与边疆的叛乱都从没少过。

何况傅仪宁也并不将这些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他对傅仪昕的出征极富信心，坚信朝廷的精锐能将这些草莽打得落花流水。他只是气愤于竟然有人挑衅他至高无上的皇权。

对于如何稳下民心这件事，傅仪宁采取了傅仪昕的意见——焚书。

既然百姓因为一部《封神演义》便会听从所谓“神国”的荒诞言论，那朝廷便焚尽天下的《封神演义》。这是最为简单粗暴却也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对于暴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人间的帝王，远胜遥不可见的所谓神仙。

圣旨一下，全国上下便展开轰轰烈烈的焚书运动。

宫中也不例外。

向来最为清闲的典簿司瞬间忙碌起来，从女官到宫人都开始检阅库存的典籍、话本甚至戏折子，凡有违禁便烧，或是束之高阁封存起来。

真正焚起书来焚的便不止《封神》了。凡与之有关的多被焚了个尽，若有人家私藏，官差必要好一顿拷打。

懿兰家中原有许多存书，但她并不担心家里。以她母亲胆小如鼠的性子，必是早早将家中所有书册都交了出去的。倒是有些可惜，那是她父亲一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因着这场焚书运动，民间过年的喜气都冲淡了许多。不少酒楼茶馆都不许说书人来做生意了，谁知道他们话本里会不会有什么违禁的东西。

宫中倒还好。只是广务司也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先有整治承膳司，后又是严令仪礼司，大家都猜到皇帝要做什么，不敢明着贪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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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宴。

静太夫人同帝后坐在上首，身旁是傅景恩。她只有一儿一女，傅仪昕如今在南边带兵，她自然更加心疼女儿。

宫宴不很奢华，傅仪宁颇为满意，当众称赞了懿兰。

懿兰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倨傲：“为皇上皇后分忧是臣妾分内之事。”

傅景恩睨她一眼，没说什么。

檀云颇有些担心，低声同懿兰说：“恐怕娘娘如今风头太盛。”

懿兰不是很担心，她说：“待阿妍的孩子生下来便不一样了。”她如今出风头，是为了往后不被童妍压的太难看。

何况，听太夫人与广务司的意思，明年还要选秀。

她如今不站稳了脚跟，将来新人一个个进来，她要怎么斗？

歌舞乐起，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罗美人望着对面神情落寞的顾德芝，小声同懿兰童妍八卦着：“你们可知恭王近来新纳了个妾室？”

懿兰与童妍都摇头。

罗美人笑：“前儿我碰上仪礼司的掌仪听她说了才知道，恭王爷从烟花巷里带了个女子回府，要封做侧妃。听说已禀了太夫人与皇上，要给那姑娘安排个好出身呢。”

童妍讶然：“烟花巷？”

“太夫人不是很喜欢王妃这个儿媳？竟会同意么？”懿兰也好奇。

“那姑娘是清白之身，太夫人心疼儿子有什么不肯的？”

童妍叹气，大抵是替那人前风光的顾德芝唏嘘。

懿兰对顾德芝无甚好感，在她眼里顾德芝就是披了高门闺秀的皮囊，内里空空。

“若是那姑娘入了王府生个孩子，将来王妃也得让着她了。”

“所以恐怕王妃不会叫她生下孩子。”懿兰说。

顾德芝做得出这样的事。

童妍微吃一惊：“……那姑娘也是可怜人。”

比起顾德芝，懿兰同样更偏心这位出身低微的姑娘。

酒过三巡，有小太监呈上奏报。傅仪宁看过后喜上眉梢，只压下不提。懿兰偷偷瞧着，猜是前线捷报，心中也为他高兴。

宴罢，懿兰瞧着顾德芝似乎有几分醉意，也不去多管。

她自回了延英殿，猜测傅仪宁应该要回复前线战报，大概还要给恭王写信，不会传召，便与宫人们一道守岁。

丫头们拿了栗子来，就着炭火烤来吃，倒比懿兰前两个除夕夜过得热闹许多。

年初一的早上是不必请安的，许她们睡个懒觉。懿兰辰时才慢悠悠起床洗漱，不多时就见裕忱与檀云快步走了进来，像是要说什么又不好开口。

“怎么了？”懿兰皱眉。

“……昨夜有不少事……”

“那就一件件说来。

裕忱慢慢开口：“第一件是皇上晓谕六宫，说广西巡抚在前线大捷，是新岁第一件喜事，阖宫都有赏赐。拾翠殿也解了禁。”

这是懿兰意料之中。

既然皇帝已经疑心云顺贵妃那一胎是陆灿下的手，早晚会赦免尹氏与明氏，只是缺个时机罢了。

她点点头：“是喜事。秋华，你去备些礼，午后我去瞧瞧她们。”

“是。”

“第二件呢？”

裕忱接着说：“第二件是恭王妃昨夜喝醉了酒，出宫下轿时摔着了。”

这倒是有些令人讶异。素来端庄持重的顾德芝竟然会如此失态，看来恭王带回府的那个女子果真叫她头疼了。

“杏药司可去了？”

“去过了，说是摔得不轻，需卧床好生休养，不然怕要落下病根。”

若是天家王妃是个腿瘸的，出去必要贻笑大方。太夫人为了爱子的颜面保不齐会想尽办法废了她的王妃之位，甚至，直接杀了她。

懿兰并不为昨日没有特地派人关照顾德芝而心生歉意，这本不在她职责范围内。她就算这么做了顾德芝也未必承她的情。所以她现在也并不预备送什么补药，只说：“杏药司医术精湛，应当无碍。”

檀云便开口说第三件事：“这第三件……是皇上昨夜幸了个宫女。”

懿兰有些讶异。

傅仪宁昨夜不像是醉酒。又或许他回去后因捷报高兴又多喝了几杯？懿兰不知道，只问：“是什么人？”

“尚寝司宫女，徐知意。”

懿兰蹙眉：“似乎有些耳熟。”

裕忱提醒她：“就是一直在甘露殿侍奉的。”

懿兰恍然。

傅仪宁的甘露殿里是有两个尚寝司的宫女，平日里为皇帝收拾床铺的，所以她也见过。之所以对知意有印象是因为她长的漂亮、很漂亮。

知意的漂亮与童妍的柔美、懿兰的淡雅都不一样，她美得惊艳璀璨、娇艳欲滴，像是清晨御花园里沾着露水的玫瑰。

但她似乎不饰粉黛珠钗，一向素面朝天。当然，即便这样也很难遮掩她过人的好颜色。

她这样的长相，得宠并不让人意外。让懿兰不解的是她为什么在傅仪宁眼前这么久才被临幸。

她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了，问檀云：“皇上可封了她？”

“已封了七品才人。住西苑南薰殿。”

懿兰点了点头，叫秋华为徐才人也备一份礼送去南薰殿。

作者有话要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元代张养浩《山坡羊 潼关怀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