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之上，翠竹如林。一层淡淡的金光的将青山笼罩，威风凛凛的金甲神人镇守在外，以防闲杂人等出入。

一千年前，凡人只闻琴声，不见琴仙。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琴仙居于狱法山中，狱法山有结界阻拦，凡人无法擅闯。

为防止出现意外，雨枝让天玑等人守在外面，独自与云青闯入了山中。

山间静悄悄的，唯有风吹过竹叶时留下的簌簌之声。白靴踩过树枝，脆弱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如一道闪电在混乱的脑海中闪过，思绪逐渐变得清明。

遥远漫长的记忆如夜空中的繁星般一同填满脑海，就如同一团细线，不仅缠绕在一起，每一根还在大声嘶吼，自恢复记忆起，雨枝的脑袋便一阵阵胀痛，若非云青揽着他的肩膀，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恐怕他早已不省人事了。

雨枝吐出一口浊气，胀痛的感觉已经减轻了七八分。

“方圆……”

二字一出，属于他的记忆便叫嚣着要出笼，眼前闪过无数细碎的画面，随着画面闪过的频率加快，心中的痛苦与恨意便加深，脑袋再一次胀痛起来。

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痛苦是不可磨灭的。

“啊——”

惊恐的尖叫声响彻狱法山，山中的飞禽受到了惊吓，扑腾着翅膀逃命。

雨枝听出那是文竹的声音，眼神一凛。

尖叫声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很快戛然而止。

雨枝和云青循着尖叫声的方向找过去时，眼前的一幕彻底将雨枝激怒。

满脸狞笑的方圆死死掐着文竹的脖颈，文竹双脚悬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一双眼睛憋得通红，看到雨枝时，双腿无力地挣扎了两下。

“你们若敢过来，我就掐死他！”方圆收紧手指，带着文竹后退一步。

方圆诡异地低笑两声，手腕一动，将文竹重重甩在地上。

文竹在恢复呼吸的那一刻，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鼻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云青，雨枝，今天你我三人便做一个了断。”方圆左手翻转，掌心中凭空浮起一团黑雾。

他的法力竟未受到禁锢。

“哈哈哈——”方圆大笑着，双眼满是疯狂的恨意：“凭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仙人之位，凭什么我苦苦修炼却泯然众仙！”

“我勤奋修炼，飞升成仙，却只是一个小小仙童。你们分明与我同是仙童，却一个拜纯阳为师，一个拜玉衡为师！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不是！天仙看不起我，就连神仙也在背地里嘲笑我，你们分明得到了神仙的尊重，天仙的喜爱，为什么还要与我争仙人之位！”

“我不过是犯了一点小错，却被天尊罚下凡间渡劫！凭什么？”

“凭什么？！！！”

方圆双目赤红，状若疯子般嘶吼尖叫：“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啊啊啊——”

那团黑雾急速攻向二人。

文竹惊慌失措，哑声大喊：“无双——”

“哈哈哈哈哈呃……”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方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缓缓向下看去。

一柄剑刺入了他的胸膛，伤口处没有灵血也没有鲜血溢出。

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他早已变得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

他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红衣厉鬼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面前，双眸满是阴霾，阴鸷的目光垂下，带着嗜血致命的危险。

“你背后是何人？”

方圆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倏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趴在地上的文竹表情痛苦地捂住耳朵，惊恐地往后挪着身体。

云青嫌恶地看着他，抓住剑柄，猛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呃……”

“你们杀不死我，杀不死……”

方圆的双眼逐渐变得涣散，可他却仍然笑着，声音低沉如呓语：“你们终将分离，不得好死。”

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随即灰飞烟灭，只余下地上的乾坤袋。

云青捡起乾坤袋丢给文竹：“将功补过。”

文竹茫茫然捡起来，张张嘴，突然精神一震，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文竹发觉自己的视野变高了，高得有些惊悚了。

眼前密密麻麻的都是细长的竹子，向下一瞥……

“哇啊啊啊啊！！！”

怎么那么高啊！！

文竹吓得抱紧自己，浑身僵住，视线缓缓下移。

腿呢？？？

他的腿呢？？？

双腿不翼而飞，眼前又满是竹子。文竹惊慌过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应当是恢复了原型。

他试图变回人身，却发现浑身根本没有任何法力。

对了，他现在在狱法山上。

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一幕隐约有些熟悉呢？

奇怪之时，耳边除了簌簌声似乎多出了一道其他的声音。像是琴曲，琴声悠扬悦耳，余音绕梁。

声音就在不远处。

文竹好奇地循着声音找过去，一道白衣身影在一片绿中格外清新雅致，在看到对方的下半张脸时，文竹一喜：“无双！无双！”

可对方好像根本听不到他说话，只专注地抚琴。

文竹又喊了几声，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个白衣人的眼前被一块白布蒙着，虽然下半张脸与无双的完全相同，可那人嘴角的弧度是柔和的，周身的气质温文尔雅，没有一丝清冷之感。

他狐疑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白衣人收起琴，将琴背在身后，两只手摸索着向前走，很快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没忍住又喊了一声，可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白衣人离开了他的视线，他没法扭头，只能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文竹崩溃过，大哭过，绝望过。但三年过去了，他竟然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有时听着琴声，他甚至操控竹叶发出有规律的簌簌声。

那人耳尖地听到了，慢吞吞寻过来，仰头“看”着。

文竹心里一惊。

下一刻，那人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你也喜欢琴乐吗？”

无人应答。

那人坐了下来，白玉手指搭在琴弦上，思索片刻。手指轻快地拨动起来，轻快的琴声迸发。

文竹莫名感觉到难过的情绪。

这个人太孤独了，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人开口说话。

声音也和无双的一模一样。

文竹嘴一瘪，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他更加卖力地挥舞着竹叶。

那人轻笑一声，琴声更加愉悦。

第五年的某一个春日，山上闯进了一个陌生人。

他一袭黑衣，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云青！”文竹眼前一亮。

不同于他的惊喜，白衣人被闯入的陌生人吓得脸色煞白，第一反应是要跑，可在嗅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

“你受伤了？”

黑衣人警惕地瞪着他，眼神凌厉，“不关你的事。”

白衣人有些生气，殷红的唇无意识地微微撅了起来。

不知怎的，黑衣人忽然就心软了，他低低说：“抱歉。我受伤了。”

白衣人干巴巴“哦”了一声，片刻后：“……你要跟我回去吗？我可以帮你。”

黑衣人已经十分虚弱了，他点了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后轻轻应了一声。

白衣人慢吞吞走过去，艰难地将人搀扶起来。

文竹拼命往后扭头，但就是看不见！气得他疯狂跺脚，叶子簌簌掉落，落在了两人的发顶。

黑衣人无意间一瞥，看到白衣人头顶有一片竹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犹豫了下，移开视线。然而下一刻，他又看向了那片竹叶，终于没忍住伸手捏了下来。

对方毫无所觉。

“呼……”黑衣人心虚地呼出一口气，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对方殷红的唇上，只一眼，心脏重重一跳。

几天后，黑衣人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他仍然赖着不走，仗着白衣人看不到，说这也痛，那也痛，俨然是个无赖。

文竹忍无可忍，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这五年的时间，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当是回到了过去，也就是在狱法山上还没修成人形的那段时日。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他知道了白衣人叫凤鸣，黑衣人叫龙渊。

也就在此时，文竹才惊愕地发现白衣人竟然是一千年前创作了《悲风》的凤鸣公子。

凤鸣不知道，可文竹看得清清楚楚，龙渊不是个善茬，他应当是个刺客，之所以受了重伤，想必是遇到了仇家。

龙渊会吹箫，当凤鸣听到箫声时，脸上的笑容惊喜又愉悦，仿佛遇到了一生的知己。

一琴一箫，配合得十分完美，对文竹来说简直是一次次空前绝后的享受。

文竹亲眼见证了他们从陌生人变成好友，最后又结为了伴侣。看着他们沉浸在甜蜜之中，文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清楚的知道，他们修不成正果，结局凄惨。

他感到无力，感到焦虑。

就像是一把刀悬在了脖颈上，不知道那把刀何时会掉下来。

他无数次祈求那天晚一点到来，可他没想到，那天竟来得那么快。

第六年的春日，那是个雨雾天。

龙渊失踪了。

文竹看着凤鸣漫山遍野地寻找，悲伤的情绪在雨中蔓延开来。凤鸣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下山。

文竹知道，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下山，也将是最后一次下山。

五个时辰过去了，天色已黑，雨雾未停。

凤鸣终于回来了，背着死去的龙渊，鲜血将他的白衣染红。

文竹猜测，龙渊是被仇家杀害的。

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凤鸣紧紧抱着龙渊，脸埋在龙渊的怀中，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打湿了龙渊胸前的衣裳。他抬起头，白布上渗出了两团鲜血，哭声不再隐忍，绝望地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凤鸣伤心过度，竟晕厥过去了。

“凤鸣！”文竹急得不知所措，极度的恐慌中，他灵光一闪，拼命抖落着叶子。叶子的雨水汇聚成线，滴落在凤鸣的脸上、唇上。

凤鸣嘴唇微颤，缓缓恢复了意识。

他不再哭泣，宛若失了魂般抱来古琴，在极致的绝望之中，留下了此生的绝曲。

《悲风。》

文竹亲眼看着凤鸣伸出手，手腕从纤细的琴弦上用力擦过，鲜血瞬间奔涌而出。

凤鸣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浅淡的笑，他依偎在龙渊怀中，任由生命流逝。

凤鸣死后，沾染了鲜血的七弦琴生灵，又因滔天的怨气化为琴鬼。

琴鬼敏锐地注意到了一道来自上方的视线，带着杀意攻向文竹——

精神再次一震，文竹失魂落魄地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不清。他眨眨眼，模糊逐渐褪去。

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眼底写满了担忧和关怀。

文竹瘪嘴，滚烫的泪水砸了下来，他难过扑进对方怀中，“凤鸣呜呜呜……”

雨枝微怔。

忽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原来那棵喜欢听琴乐的小竹子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