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渚外有一山谷,两边悬崖高耸,夹着一道溪流。溪流打转处,便是青荇麓。雨水丰沛时,溪水变为江河,淹没青荇麓,天气干涸时,重又变回溪水,青荇麓便又露了出来。
没有明月没有繁星,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只有远处的河流还泛着粼粼的微光,但不知这光从哪儿来。罗望在乌漆抹黑中踏上了青荇麓,只感到脚下黏腻湿滑,他仔细嗅了嗅,嗅到了水草的味道。
青荇麓上大约都是青荇吧。
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光滑反光的石壁上有个黑暗的洞穴。
罗望惊叹:“那个叫什么利见的,神机妙算啊。”
寄世道:“你别惹他。”
罗望没趣地应了。
寄世在洞穴前立定,道:“非湛,出来见我。”
听见亢龙元尊的声音,有个人影便从山洞里出现了。
罗望起了一个明火咒,将那人面目看得清晰,果然是那山间袭击他和风玦的黑衣人。
非湛看亢龙元尊寻到了此处,自知死期将至,倒什么也不怕了,道:“无耻老贼,因为几只小仙灵,将我逐出惊流派。若不是你,我会活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若非是你,无功那庸才会接手惊流派?我派又怎会沦落至今?”
寄世也不辩驳,只抬起手。
一时间,金光照亮了整个山谷。
罗望抬头,看到漫天的金剑,直指那非湛。他便默默熄了明火咒。
非湛又骂:“白头匹夫,你不过是在铲除异己……”话未说完,他急忙抬起鞭子双手对天,满天的金剑落下,将他的话生生打回了喉咙。
寄世道:“我可以忍你这么多年,但你伤我徒弟,不行。”
“徒弟?”非湛一怔,他完全不知道亢龙元尊有什么徒弟。
罗望指指自己,狐假虎威,“我,就是我。”
非湛还没来得及开骂,金剑上的力道一沉,他手上的法器顿时断成两半,他心下不好,急忙提起浑身灵气,伸手向罗望抓去,妄图把罗望挡在前头。
罗望也不是吃素的,赶紧避开。但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
是修为压迫。罗望心惊,当一个修为远高于自己的人释放出灵气的时候,修为低的那个人的灵脉便会被压住,灵气凝滞无法反抗。他惊讶于寄世的修为竟高至如此。
亢龙元尊释出了前所未有的灵气。
金光断然落地,毫不犹豫。
非湛被死死压住,甚至连惨叫都没喊出声,便身死魂去,再无生息。
罗望上前探了一探,发现非湛经脉尽断,脉搏也没了,死透了。他回头看寄世,不禁心有余悸。
寄世道:“过两天就涨水了,到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罗望有些发呆,“不收尸吗?”
这么明目张胆?
寄世点头,“惊流派修的独行法门,身归天葬,不用收。”
“……那不需要找人见证一番,向天下昭告他的罪行?”
寄世叹了口气,“十几年前,他就该死了的。是我心软了。”
“那……”
“回去休息了。”
“哦。”
罗望不敢反驳,只得跟着走。可他总觉得,这昊阳宫,这亢龙元尊,有些过于霸道了。
第二日清早,罗望早早地就醒了,专门去寄世门口守着。没多久寄世也醒了,两人便同行一道。
解决了白花渚的事,两人便想着回去。这时,惊流派的弟子都来拜见,道,九棘君在拙水厅守了一夜。如果他再次发疯,目前惊流派无人可以制止他,所以前来请亢龙元尊定夺。
此时的水寒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在惊流派无人敢接。
罗望道:“九棘君没疯,从来没疯过。”
弟子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寄世道:“九棘和我走吧。”
弟子得了令,这才退下。
罗望便摩拳擦掌,几个腾跃到拙水厅,把惊流派烫手的山芋给提了出来。
水寒依旧是昨晚那蓬头垢面的样子,一脸不解。
罗望便对他道:“你跟我们走。”
水寒茫然。
罗望又接连说了三四遍,水寒才似乎明白,点了点头。罗望反而疑惑了,“你真懂了?”
水寒深吸一口气,道:“报恩。”
“……”
罗望觉得他要是这么想也行,便拉着他走。水寒挣开了他的手,回到无功尊者榻前,俯身叩首,这才离开。
水寒到白花渚的溪流里沐浴更衣,才把那身补过的衣服换上。
黑衣少年,仪容严正,面目冷峻。
罗望再次见到他时,才又再见了他当时独闯鸣惕帮的风采。
“这才像个仙君嘛。”他把嘴里的草一吐,回头问寄世,“你说释人会老吗?我头一次做释人,不明白。”
寄世道:“不会。”
“哦?不老?这可赚大发了。”
“世间也有驻颜术,不必死去活来。”
罗望一愣,这才想起寄世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除了满头白发,身形看上去还像个年轻人,便问:“你是不是也用了驻颜术?”
寄世点了点头。
“那让我看看你面具下长什么样。”罗望说着猛地扑了上去。寄世也是迅疾一退,并不想让罗望看到他的模样。
“你这样子藏着掖着干什么呢?既然藏着掖着,为什么又要驻颜呢?”
寄世淡淡道:“那是许多年前了,故人刚走,我不想他回来时看到我老去,这才专门去修炼。如今用不着了。”
罗望一怔,寄世平常与他说话时口气总是温柔的,但此时冷淡至极,似乎有些愠怒。他便将心中的好奇压下,将话题重又转回水寒身上。
“他以后怎么办?等无功尊者醒来,有人罩着他了,再叫他回惊流派?”
“无功尊者也不可能护他一辈子。”
罗望叹了口气,“挺纯良的一个孩子,我也是释人,我试着来吧。”
“你来护着他?”
“是啊,反正我也无聊。”
寄世默了一瞬,道:“你恐怕护不住他。”
“啊?为什么?”罗望十分不解。
“你只会害了他。”
罗望不明白,见寄世转开眼去,急道:“我为什么会害了他?”
寄世回了句,“没什么。”
两人带着水寒往昊阳宫走,又是中秋节,两人走走停停,看看周围风景,步子也变缓了些。
中秋虽是个好节日,但也掩不住万物萧瑟的天气,向阳的树丛由绿转黄,向阴的却还是碧绿。罗望和寄世便来回穿行,摘了不少叶芽和果蔬。
寄世把叶芽捣烂,罗望便起了火。他在白花渚东边的小村庄外捡了一个破瓦罐。寄世这样的人,罗望不敢带着他进村,万一和风玦那样引起围观,那便不好办了。所以只好委屈着他用破瓦罐。
碎叶在瓦罐中翻搅,渐渐煮成糊状。寄世又将熟透了的果子捏出汁水,洒在糊糊里。没多久,糊糊愈发浓稠,寄世便将罐子从火上取了下来。
他用寒冰咒冻住了地上的泥土,然后将罐子放在泥上冰镇。
罗望惊叹道:“你就这么用寒冰咒?”说完,他想起自己也用明火咒烤包子,便住了口。
瓦罐中的糊糊逐渐凝固。寄世捞出一把,捏成球状,递给罗望。罗望闻了闻,闻到一股青草的香味,便犹豫着咬了一口。他本以为是美味的菜饼,却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苦味,立刻皱起了眉。
“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寄世道:“治断骨的草药,我已经尽量做得能下口了。”
罗望这才意识到寄世费这么大功夫原来是在给他做药。他手臂断了,原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寄世早就发现了。
“哦,作为药来说,味道还不错。”
他说着,闷头吃完药。
寄世道:“附近应该有个城镇,去那里给你买糖吃。”
罗望忍不住道:“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寄世不接话,将地上的火堆拨灭,一个腾跃随风而起,往西南方向去。罗望一看,赶紧跟上。
寄世的速度不快,慢悠悠地,只不远不近地在罗望前头领着路。而罗望却时不时地停下来等水寒。水寒还有内伤,跟着有些吃力,罗望也不催,如同闲逛一般走走停停。
不出半个时辰,三人便来到了一个小镇。镇上结着彩灯,热闹非凡,天还大亮,夜市的小摊却已经摆了出来,叫卖声此起彼伏。罗望很快便明白了寄世为什么要来这处地方。因为这里的摊上随处摆着面具,行人领着孩子的也多有带面具的,并且多数还是那种毫无花纹只涂了颜色的面具,使得寄世的面具不再那么扎眼。
罗望便笑道:“世人是不是都模仿你的样子,所以才流行这种没有花纹的面具?”
寄世道:“以前的面具的确更有趣些。”
“所以,你要不要换个面具?”
“换哪一个呢?”
罗望便跑了几步,在小摊上挑挑拣拣,终于选中了一个,举起来对寄世道:“你看这个与众不同,上头的花纹也别具匠心。”
寄世上来付了钱,便拿过面具转头戴上,摘下的那个递到了罗望手里。
“它跟着我一百多年了,是个古董,好好保存。”
罗望接过,揣怀里也不是,藏袖里也不是,只好擦了擦,带在头上。
三人找了家面店,便吃了些东西。罗望的嘴都被寄世喂刁了,感觉面条清汤寡水的竟吃不出个味道来。再看寄世,他根本不碰这些人间烟火。
天色渐渐转暗,中秋之月高悬,皎皎明亮,但人间也不相让,灯火辉煌,来往鼎沸。到了夜间,卖灯笼的摊贩也陆续开张,各色各样的灯盏便铺满了整个街市,行人都手执一灯。
罗望看着羡慕,便趴在一个灯笼小摊前挑起了灯笼。他给自己挑了个浑圆的最为普通的红灯,给水寒挑了个白兔灯,想给寄世挑时,发现寄世已拿了一个写了诗句的宫灯。
三人便一人一灯,慢悠悠地看热闹。街市上杂耍的唱戏的众多,叫好声连绵不断。想看却又是人潮拥挤,只能看个大概。罗望护着灯笼懒得再挤,便四处张望,发现人们手里提的最多的就是他手上那灯笼的式样。他觉得疑惑,自己怎么就下意识拿了最普通的灯笼?该拿个最贵的。
他想着去看寄世手上的宫灯,那上头的诗在灯火里忽明忽暗,
“还君明珠双泪垂。”
罗望想了想,道:“难道你认识我娘的时候我娘已经嫁人了?”
寄世把罗望头上的面具正到脸上,道:“别胡说八道。”
罗望甫一戴上面具,还有些不习惯,但很快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于是他有些怀疑自己,难道以前经常带着面具行事?
他忽然想起风玦同他说过,他们曾怀疑他是个行暗事的人,难道他真的曾经戴着面具做事?
“可惜了。”他叹了一句,叹了一下自己。
水寒的样子年轻俊俏,提着的白兔灯又减去了几分他的冷淡,很快就被一群姑娘围了个水泄不通,慢慢地堵到了巷子中。
这时,沉黯的空中忽然荡起一片彩光,一名缀满玲珑珠翠的女子蓦地从墙上出现,将困在墙角的水寒拖入了墙中。
围着的姑娘们被吓得大叫起来,纷纷逃散。罗望快速跃过那面墙,看见那女子和水寒都在墙后的院子里。
水寒似乎认得她,神态轻松了许多。
见这女子对水寒无害,罗望也放下心来。再仔细看那女子,只见那人黛眉新画,杏眼色深,粉腮朱唇,甚是英气,也是美丽动人。只是那一身珠钗玉环在她身上如作花叶乱颤,绫罗绸缎也过分装叠,不甚合身。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身形瘦弱,衣衫脏旧,正低头认真地啃着一个馒头,怀里还抱着一只烤鸡。
罗望看不懂,张口对那女子道:“你是何人,为何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
那女子笑起来,“问我是谁?老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圣月殿凰朔,趁着夜黑风高抢个男人怎么了?”
罗望一愣,他听过这个名字,“你是释人?”
凰朔也是一愣,“听说最近新醒来一个修仙的释人,就是你?”
“啊,是我。”
“那好。”凰朔拍了一掌,“你看,当今世上只有我们三个修仙的释人,我们三个志同道合,一起来毁灭世界吧?”
“……”
罗望道:“可拉倒吧,谁跟你志同道合?圣月殿是欺负你还是怎么着?”
凰朔摇头,“没有啊。我上辈子秉持正义一丝不苟,死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别人又不能替我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快活,就是为了做没做过的事。如今游戏人间这么多年,就差毁灭世界没干过了,就拉你们一起干。”
罗望不屑,“那我才刚醒,想干的事还没干呢,凭什么要和你完成最后一步?”
凰朔眼睛一亮,“你是说等你干完你想干的事,你就和我一起毁灭世界?”
罗望点头,“对对对,你就等着吧。”
凰朔毫不气馁,“你说,你想干什么,我帮你。”
罗望道:“我现在,想把水寒领回去,你告诉我怎么从正门出去?”
凰朔便指了指,“从那里直走。”
罗望便拉着水寒远离她,跨出没几步,想起了什么,回头又指着凰朔身后的小女孩,道:“这孩子也是你掳来的?”
凰朔还没回答,那小女孩见罗望指着她,吓得丢了手中的馒头,一下抱住凰朔,急着喊道:“我不走,我不回去,我要跟着仙家走!”
凰朔轻轻抚着小女孩的头,神色甚是温柔,“没事了,他们都死了,没有人可以带你走。你跟着我,我带你去芎州,那里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姐姐,大家都会待你好。”
罗望默了一瞬,感慨自己多事,便带着水寒离开。
院子里草木过腰,泥石满地,很是荒凉,像是废弃了许久。
凰朔又在后边道:“这里没人住,好像是个百年凶宅。”
罗望心里一毛,感到凉风阵阵。他便转了方向,打算翻墙出去。这时,他看到杂草丛里立着一块石碑,篆刻的三个字顿时拽住了他的眼神。
“来厉君。”
他不就是来厉君吗?
他便上前了几步,拨开杂草,发现那是个墓碑。
“来厉君无名,亡于昊阳,孝子珥弥立碑,誓报此仇。”
罗望默了一会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这个人是我吗?我有个儿子?我儿子叫珥弥?我在昊阳被杀了?和昊阳宫什么关系?什么仇?
千疑百问纷纷涌上他的心头,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个与你无关。”
他回头看去,寄世站在那里,面容在宫灯的映衬下忽明忽暗,甚是恍惚。
凰朔道:“自称正道的老不死,又想诓哪个后辈替你们卖命?”
寄世转头看她。
她继续道:“我当年被你们骗得什么都没了,连命都被骗了去。水寒也是被你们骗得慷慨去死。你们要的东西,自己怎么不去拼命?却要我们的命!”
寄世叹了口气,“永贞尊者,是这世上的人对不住你,但是秩序要运转,总有人会为之牺牲。”
凰朔阴冷地笑了一声,对罗望道:“听见了吗?就是这种骗人的调调,你可别上当啊。”说完,蓦地融入了阴影里,消失无踪。
寄世便又望回了罗望。罗望自觉道:“我和你走,你别出手。”
寄世一愣,“我不会伤你。”
罗望应了一声,便拉着水寒翻墙出去了。寄世仍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眼石碑,草木杂丛里,暗影斑驳,他仿佛看到那个人站在黑暗中,摘下面具笑了一笑。
那一刻,寄世感到经脉中的气紊乱起来,左突右撞的,直冲得喉头一阵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