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和那马车还在隅方城。
回头又是五里地。
天逐渐黑去,凉风顿起,细雨又飘着下来,温度骤降。风玦实在是走不动了,便在半道上找了个避风的土坡窝着。坐了一会儿,双腿慢慢没了知觉,竟再站不起。
他看了看漆黑一片的远方,想着自己大约是累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凡人的躯体,实在是太累了。他修炼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接近了修真界的中心,如今又什么都没了,一朝回到凡人的躯体,又会因为几里路程而疲惫,因为风雨而寒冷……
风玦叹了口气,他并不担心罗望,作为一个靠脚走路的凡人,他更担心马会被人牵走。不过好在马在县衙门口,谁也不至于胆子大到在县衙门口偷马。
风雨潇潇,寒气侵体,他没精力再想太多,便靠着树睡着了。
睁眼时,他的眼前是一片黄沙,茫茫然然转过黄沙又变成一片草地,他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两脚都陷在泥泞中,拔出来,爬满了蚂蟥。他怔住了,忽然感到背上一痛,官兵的鞭子正打在他背上。
一鞭又一鞭,打得他浑身疼痛。只有琴环停下脚步,到他身边背起他,继续往前走。
他说:“姐姐,我可以自己走。”
琴环道:“只有我们姐弟两个了,只要姐姐还有一口气在,就扛得起你。”
走过草地,又翻过土山,琴环的鞋子走烂了,脚底也走烂了,一步一个血脚印。
她终于放下了他,对官兵说:“可以停一停吗?我想编一双鞋子。”
那官兵上下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咧着嘴笑,“可以,你跟我过来。”他说着,便领着琴环去了灌木丛后边。
他张开口,想叫住琴环,可是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他便不断憋着气,抓挠着,似乎想把喉咙里的梗物吐出来—
“啊啊啊啊……”
风玦猛地惊醒过来,姐姐,姐姐呢?他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土坡下,身上因为赶路的疲惫而隐隐作痛,土坡下积了水,鞋子也湿透了。
天倒是晴了,月亮很是明亮。他从土坡下出来,拖着酸痛的双腿前行。夜虫低鸣,鸦声阵阵。
没走多远,有个人影落在他前头,道:“师弟,好久不见。”
风玦看到申命君,知道躲不过。虽然他变了模样,但与申命君同门相处那么多年,总是能被认出的。他不反驳,但也不说话,他没什么好说的。
申命君继续道:“师尊知道你还活着,但让我们见到你时,要假装不认识你。但我忍不住,来偷偷见你。”
风玦一愣,“师尊怎知道我还活着?”
“你忘了我派神器了?你在雷台受罚的时候出了事,师尊带着我们往扬风城去,怕你受不住雷击,请出了神器九命盘给你续命。后来,昊阳宫的人说你死了,师尊不信,他说九命盘上的续命阵还在呢,你死不了。”申命君又有些低落,“但他不许我们认你。”
风玦的心紧了一紧,他的师尊一直都是这样的,他知道师尊是很爱护他们的,但是明面上,他赏罚分明,毫不留情。他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多谢师尊了。”
“对了,我刚才看你就觉得不对劲,你快伸手给我探探。”申命君说着便抓过风玦的手,一探,皱起眉,“你的灵力呢?”
风玦道:“天雷打没了。”
“师弟,这……”申命君想了想,摸出怀里的扇子给了他,“这是我的法器,你拿着用,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用这个扇他。”
风玦又把扇子推了回去,“师兄,这回风扇是你的东西,是你辛苦炼铸出来,我不能要。”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修的是轮回门,灵力总是高高低低的,我炼这回风扇就是为了在灵力低谷时用。你现在的状况,其他东西都用不了,只这回风扇能用。”
“可是……”
“可是什么,灵岚阁法器多着呢,我再炼个新的就是。”申命君硬是把回风扇塞到了风玦怀中,然后抓着他的双手将人搂住,“师弟,我再送你一程。”
说完,乘风而起。将风玦带至隅方城外,这才放开。
风玦道:“多谢。”
“客气什么。”申命君摆摆手,便消失在夜风中。
风玦对着他消失的方向又望了一会儿,便掏出回风扇,一扇,狂风平地起,一下将他越过城头。由于控制不足,他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好在城墙不高,摔得也不碍事。
他爬起来,往县衙去。
果然,县衙门口的马车已经不见了。他便偷偷溜进县衙去找,这才发现县衙里灯火通明,不,不是灯火通明,而是厢房都烧起来了,里头的衙役和老少都跪了一地,罗望站在火前头,问他们:“人呢?”
那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罗望,神色阴郁而又狠毒,纵是火光猛烈,他却像浑身笼罩着寒气,凛冽得令人战栗。
“又一刻钟了。”罗望道,便伸手提起衙役,作势要往火中丢去。风玦急忙跑出,道:“我在这里。”
罗望的神色就在瞬间变化,仿佛雪藏的冰原在刹那春暖花开,笑意立刻浮在了他脸上。看得风玦都怔住了。
罗望放开衙役,到他面前,问:“没受伤吧?”
风玦摇头,“没有,你快把人放了。”
罗望一收手,火势登时熄灭。
罗望开心地抱着风玦打转儿,“我还以为你遇到意外了呢,没事就好,可吓死爷爷了。”
风玦一脚把他踢开,“赶紧给我赶路,我现在恨不得明天就到都城。”恨不得立马就见到姐姐。
罗望便把后院的马车牵出,带着风玦驾马离开。衙役巴不得这祸害赶紧走,急忙给他们开县衙大门,又是跑到城头,给他们开城门。
马车走得畅通无阻。
没多久,天便亮了。
一路上,风玦同他说了卫安村的疑案,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他怕是有仙人破禁吃人。
可罗望一点也不惊讶,只“嗯”了一声。
这让风玦很是吃惊。
“你不惊讶吗?”
罗望道:“时间差不多了,妖魔们是时候蠢蠢欲动了。”
风玦不解,“什么时间?”
罗望笑了笑,“你不知道啊,那最好,说明你生的年代不错。”
风玦:?
罗望指了指天上,“那些妖魔的主子要来了。”
风玦还想再问,罗望却把鞭子扔给了他,道:“我再进去一天,你别进来。”说完就往马车里去。
风玦一把拉住他,“你在里头干什么?”
罗望笑道:“闭关修炼。”
“修的什么东西?”
“当然是增进修为的东西。”
风玦便松了手。罗望蹲下身子,把鞋脱下,“你先穿我的,我们两个脚也差不多。”
风玦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又黑又脏,已是湿透,便道:“好罢。”
罗望便进车里去了。
昨夜在土坡里吹了一夜风雨,身上也还是湿的。这一日的阳光正好,风玦便把鞋袜脱了,搁在一旁晾干,翘起脚来晒太阳。
马车悠悠地在道路上行进,前方似乎有座大城,两旁同路的车马逐渐多了起来。
风玦原本就白,在日光下更是白得发亮。
旁边的马车加鞭子赶上来,车夫调笑道:“哪来的小丫头脚真白哟。”
风玦面无表情地把脚踏在车辕上,低沉着声音道:“老子脚再白,也能把你一脚踢死。”
那车夫目瞪口呆,急忙驾车远离。
赶了一天路,风玦也是累了,便在路边停下马,穿上晒干的袜子和罗望的鞋。他刚想跳上车,却见几匹马从后头赶来,将他围住了。
为首的,正是那御寒真人。
风玦问他:“你追着我做什么?”
御寒真人道:“你车里那人实在可疑,本真人有理由怀疑那人与屠村命案有关。”
风玦心下不好,罗望在巴山院地盘上闹了一通,巴山院老大不要个说法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想了想,摸上了腰间的回风扇。
他道:“我车上的仙家不可能是屠村的贼人。师门密令在身,恕在下不能透露仙家身份。”
御寒真人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请仙家出来对质。”一顿,“这位仙家不会连对质都不敢吧?”
“仙家身份尊贵,岂能与尔等对质。”
“呵呵。”御寒真人拿出拂尘,“我看你们分明有鬼,给我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巴山院的弟子顿时举起刀来,将风玦围住。
风玦本想拿出回风扇抵抗,但手刚摸到腰间,御寒真人见状,拂尘摔起,一柄细长的刀从拂尘的柄中抽出,一把削向了风玦的手。
风玦不得不缩手,向后退去。
这一退,正好被巴山院弟子拿下。
风玦打不过,只能放弃抵抗,对着车子喊道:“爷爷,别闭关了,出来见见玄孙们。”
几个弟子见势将车门撞开,一下冲入车厢。
忽然,没声了。
风玦以为那几个弟子会被打出来,但正相反,他们将罗望拖了出来。
罗望浑身是血,一动也不动。弟子报告说:“这人已经死了,没气了。”
众人皆将目光聚在风玦身上。
风玦也傻了眼,罗望怎么死了?怎么好端端死在了车里?
御寒真人再不客气,命人将风玦五花大绑起来。他自己取过风玦腰间的扇子。正是申命君的回风扇。御寒真人拿到扇子一掂,便知道是个宝器。打开一看,“顺巽御风”四字甚是扎眼。
灵岚阁的人?
他立马将扇子合上,手贴上风玦的下腹一探,竟没探到完整的内丹。他有些疑惑,灵岚阁这么多高手,为何会将密令交予一个废物弟子?
甚是可疑。
他身边的无戾散人低声道:“这扇子炼制精纯,应是仙君以上才可使用。这小子灵力低微,不可能从灵岚阁仙君手里盗取法器,依我看,这八成是某个仙君赠的。”他说着抬起风玦的脸。
御寒真人顿时醍醐灌顶,“你是说,这小子怕是某个仙君的人?那这扇子……是送给他防身的?”
“很有可能。”无戾散人点头,“所以这密令或许只是脱身之词,实则干那见不得人的事。至于车里的死人,八成是他所杀。”
“他杀这人做什么?”
无戾散人仔细想了想,“这人会法术,真火幻术炉火纯青,对这小子也是上心。但这小子却杀了他,也许是有隐情。”
“什么隐情?”
无戾散人不说话了,开始用传音,“我们本来要截的是八大门派的密令,如今这人看着不像有密令的。但既然命案犯在我们地界,我们就脱不了干系,所以不如我们先看押这人,再从长计议。”
御寒真人一怔,传音回他:“你不怕得罪灵岚阁?”
“这人确实可疑,灵岚阁怪不到我们头上。更何况,动此人到底会不会得罪灵岚阁也不一定。我们不如先好好审审他。”
御寒真人心领神会,转头问风玦:“你与灵岚阁到底是何关系?”
风玦道:“没有关系。这只是别人送我的扇子而已。”
“到如今还嘴硬。”御寒真人道,“先给我关押起来,待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不过此时风玦并顾不上自己的处境,他满脑子都是疑惑,罗望怎么就死了?他曾经辛辛苦苦复活的罗望怎么又死了?到底是谁可以悄无声息地钻入车内把他杀死?
是他所说的那个什么要来了吗?
是什么要开始了吗?
衙役抬着罗望的尸体放入了停尸房。
巴山院的弟子把马车一搜,搜出一沓银票来。这两人看着有钱是有钱,却没想到这么有钱。
御寒真人拿到这一沓银票,不知是喜是悲。他看了无戾散人一眼,无戾散人道:“这么多钱,这人看来轻动不得。我们先暗中调查,去灵岚阁探探口风,再考虑处置。”
御寒真人点头,“那先不动他,但给我看紧了。”
巴山院弟子赶紧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