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地界不算大，但物产丰饶。城里的百姓见到顾长明的军队皆是热情欢迎，还未进到城里便能听得阵阵欢呼声。
看来端王在哪儿都不受待见啊。
沈惊阙这般想着，骑着马跟在顾长明身后。
街道旁的百姓高呼着顾将军的名号，他点头示意，队伍浩浩荡荡走过城街，最后在某处驻扎歇停。
将士们各自休整，顾长明则带了些人来到一处府邸外。大抵是因着赶路的缘故，他的发丝有些许乱，半遮住了眼眸，打下一片阴影。他的脸上瞧不出喜怒。
枭筠跟在他身侧，低头道：“将军，里头的人还未走。他们该如何处置？”
沈惊阙站在他们身后，望着那牌匾和门口的烂叶烂菜，心想这应当就是端王余孽——那位守城将领的家了，不知顾长明会如何对待他的家眷。
按照他的性子……赶尽杀绝么？不，他不会对手无寸铁的无辜人那般做。只是……他们既是那人的家眷，按照律法，免不了个死罪了。
谋逆大罪，株连九族。
顾长明语气淡淡：“赶他们走。”
枭筠与身后几人应了声诺，而后上前推门。
门一推就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场面。沈惊阙瞳孔骤缩，顾长明眉头蹙起，周围几人皆是吃惊，枭筠睁大双眼：“怎么会这样……”
此府眷属，皆死在了前院。
沈惊阙扭过头去，握紧了拳。
顾长明站在原地半晌，他的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吟：“将她们安葬了。”
不用想就知道谁做的。府中男人外出征战，端王又与蛮夷勾结，他墙倒之后对于蛮夷自然无用了。
马车里，两人皆是不发一言。沈惊阙抬眼看向顾长明，发现他正垂着眼，眸光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人……”她忽然开口，“是个怎样的人？”
“很糟糕。”顾长明淡淡评价，“死忠，愚忠……蠢极了。”
他又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沈惊阙点了点头。
适才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感有些强烈，她缓了缓：“那府里男丁……应当都上了战场？”
“是。”顾长明道，“南齐边境那帮蛮夷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无用便杀，这些人都是被端王牵连的。男丁战死沙场，女眷死于府中。”
沈惊阙又沉默了。
成败皆难，跟错了主，酿成大错。战争兴亡，殃及的又何止家中亲眷。
“在想什么？”顾长明忽然问道。
“在想……要是我战死了，我的家人应当会很难过。”她如实回答，又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已经“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的那种。
她自嘲笑笑：“也不用想，确实死了。只是最后没能死在战场上……还怪可惜的。……护不了他们了。”
太可惜了，太讽刺了。战功累累的将军最后没能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京城门口，被曾经的好友而今的同党一箭穿心。
若是没有大哥，恐怕她的家族岌岌可危。廖枝虎视眈眈阴险狡诈，也不知大哥能撑多久，她要抓紧时间了。
顾长明伸出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沈惊阙抬起头，发出了声表示奇怪的音节，却见他眉间似笼着阴云，眸光一片暗沉。
“你不会再出事了。”
他慢慢地说，声音很低，像是压着什么情绪：“今日是如此，往后也是如此。沈惊阙，你不会再一次……发生那种事。”
他的话语似乎是咬着牙说的，像诺言，又更像是在……发誓。
沈惊阙一愣，而后笑了起来：“放心吧顾长明，在没有达到目标以前——”
“你的目标会达到。”他语气笃定，“那之后，你也不会死。”
她单手撑着头，对上他的眸子，忽而又看见了往常那种经常会见到的坚定。她继续笑：“你就那么确定？”
“嗯。”他低低应了声，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哎，顾长明。几个月下来好像都没见着你的家人……”她话说到一半猛地将嘴闭上，一面暗暗恼怒自己怎么这么不长脑子。没见到他的家人肯定就是有问题了，怎么能扒顾长明伤心事。
顾长明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他“哦”了一声：“我没有亲人，在往前的二十几年里，那些兵就是我最亲的人了。噢……还有你。”
他风轻云淡看着玩笑，沈惊阙却莫名觉得心中一阵酸涩。他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可能是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那些都是她所看不见也无法感知的。
“好啦。”顾长明眯着眼笑，“别想那些了，要不要去街上逛逛？”
“行呀。”沈惊阙欣然应允，“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若是赶一些的话……后日便可出发了。”顾长明知晓她的计划，认真思索起来，“回京之后，还得再往上走些位子。”
“噢！对啦，我还未来得及同你讲。”沈惊阙一合掌，“我成王爷了。”
“王爷？”顾长明眉梢一挑，“你算哪门子的……等等？王爷？”
“嗯。皇帝似乎心中有愧，就将长康王复了王位，又让我承袭。我现在也有府邸了。”
顾长明顿了顿，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原来如此……对你来说也算是好事。”
“什么叫‘对我来说也算’？”
“因为于我而言不算。”顾长明语气闷闷，“你是不是要搬走了？”
这倒是……
见沈惊阙沉默，顾长明心下了然，他倾过身子靠近她：“当真要走？”
他忽地凑近，沈惊阙有些不习惯，下意识目光移开，不知怎的有些心虚：“嗯。”
他似乎有些失落，好看的睫毛微垂，在眼睑打下一小片阴影：“要走多久？”
“顾长明，”沈惊阙哭笑不得，“我是办正事，又不是逛窑子。”
顾长明嘴一噘：“我知道。有什么事，在将军府上也能办的。我的人手你也可以随便用，保证安全靠谱。”
“不是这个问题啦。”沈惊阙无奈，“住哪儿都一样，顾长明，你别这样。”
“行。”他敛了脾气，坐直身子，索性双手抱臂坐在一旁。
沈惊阙越看越觉着他这会儿像小孩子生闷气，很有一种熟悉感，就像是……嘶……很小的时候，妹妹想要糖，她没买，然后那小家伙就抱着噘着小嘴蹲在角落。
嗯，顾长明现在这模样，像极了那时的小孩儿。
她噗嗤一声笑出声，顾长明不乐意了：“你笑什么？”
沈惊阙忍着笑：“没什么。”
马车停了下来，他似乎还想说话，却将嘴闭上，先一步走下马车回身替她挑开了帘子。沈惊阙跟着下车，放眼望去是热闹的街角。
“今日很热闹，大家都很开心。”顾长明俯下身，“我们也逛逛吧，那之后再处理事宜，准备回京。不会耽误的。”
“好。”
沈惊阙只觉得他心情似乎莫名其妙好了起来，拉着她沿着街边走，目光不知停顿在何处，迈着步子往那儿走去。
沈惊阙跟着看去，那是一家首饰铺子。
“哎呀，顾将军！”卖铺子的婆婆见着他，笑眯了眼，“大英雄哩，要些什么样的，老身这里都有。”
顾长明应了声，兴致勃勃弯着腰挑选，婆婆继续道：“是给夫人买首饰么？——旁边这位，是顾将军的夫人吧？”
沈惊阙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得顾长明利索应了声。
婆婆乐呵呵的，又对着她说：“小姑娘瞧着水灵，气质极佳，很有大将风范啊。”
她的发音带了些方言，沈惊阙没听清最后几个字是“大将风范”还是“大家风范”，她便也跟着笑笑，一时间忘了辩驳适才的话。
顾长明挑好了，他抬起头：“婆婆，就要这些了。”
沈惊阙低头一瞧，他的手上握着一根白玉簪，簪子末端挂着一站镂空的小银灯，另一只手掌心躺着一对雕刻精细灯笼模样的耳坠。
“好，这些就当老身送给将军夫人的了。”她呵呵笑着，眉眼间尽是慈爱。
“那可不行。”顾长明语气温和，掏出一锭银子，“婆婆，这是我买给娘子的，要有诚意，不然我家夫人可是要生气的——对吧，夫人？”
这话一出，他与婆婆的目光皆落在了沈惊阙身上。
沈惊阙笑了笑，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搭在顾长明的腰间扭了一把：“那是当然啦~婆婆，您就收着吧。”
“哎，好，那老身就收下了。”婆婆笑道，“年轻人……就是好啊，你们一定要白头偕老。”
“会的，婆婆。”顾长明笑着道，而后与婆婆道了别。
走离了首饰铺，他很委屈地靠上沈惊阙：“哎呀夫人，你下手真重。”
沈惊阙收回手，又往他小臂拍了一下：“怎么还真叫上了，害不害臊。”
“怎么，你害羞了？”顾长明低头看她。
“没有。”沈惊阙一口否认，“你别乱说。”
“嗯嗯，没有。”他也不继续深究，将簪子与耳饰在她眼前晃晃，“好看吗~？”
“还挺好看的。顾长明，眼光不错。”
“送给你的。”
“……？”
他停下脚步，眼神很认真：“长明灯，送给你。顾长明亲手买的，定然有大作用。你戴着它们，就能……岁岁长明。”
长明，愿你岁岁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