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甚至比往常还要更热闹几分。
城门口挤满了闻讯赶来的魔界民众,缺胳膊断腿的、长翅膀未化型的……只要是消息灵通的,那便都往酆都城门赶来。
这酆都鬼城本就鬼满为患,此时俨然不堪重负了。
酆都鬼城主恰好不在,无人维持秩序,邺城主危炀便很不客气地越俎代庖。
他一人牵着三头足有成人高的白瞳恶犬,凶神恶煞地维持着秩序。
“哪里来的?幽城?有通行令吗?没有还敢凑到本座面前?上,咬死他!”
“还有你,通行令有吗?哦,长这么丑,不允许进,都给本座滚!”
危炀虽然身负重伤,但那股子烦人的劲儿丝毫未减,在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管束下,真喝退了不少妖鬼。
只留了些年轻貌美的漂亮修士,留着给他……不对,是给魔君大人赏心悦目。
司惊玄没有领会这份好意,身子连往那头偏几分都没有,他已经脱去了大氅,恢复了往常披甲执锐的严肃打扮。
那点病气也无影无踪,只剩下叫人望而生畏的凛然不可犯。
城门柱子上,倒挂着一个尸首。
淅淅沥沥的血水,把吸满血腥的“酆都鬼城”几个字映得格外妖冶。
司惊玄小拇指微微一动,“尸首”的头颅瞬间扬起,西门璧失去焦距的瞳孔望向魔君。
血流成那样,他竟然还是没死。
司惊玄问道:“对了,忘记问你了,你入魔后杀了谁?”
这把鬼伞想要发挥最大的妖力,那便得用活人的骨头,越是血淋淋,怨气越重,鬼伞越有威力!
西门璧不愿作答,他被倒吊在高处,当做一个玩物一样被妖鬼们瞻仰,受尽屈辱。
而始作俑者却风风光光地稳居魔君之位,这实在是不公平。
于是他缓缓开口:“呸。”
吐出一口血沫。
司惊玄又道:“师兄,你求求我,我便送你个痛快,如何?”
西门璧宁折不弯,又是一声:“呸。”
司惊玄摸着阴气森森的鬼伞,摇头感叹:“即使入了魔,也还是和过去一样。”
那么多人要杀他,却个个都能摆出大义凛然的架子来,越发衬得他这个魔君卑鄙无耻。
司惊玄并不气恼,他们好歹是有着几年的同窗之谊的,对他的秉性再了解不过。
众目睽睽之下,司惊玄一翻手,把那把鬼伞的主伞骨折断了。
西门璧总算是哀嚎出声。
以西门璧的性格,果然是活生生拆了自己的骨头。
他自断前程,也要来杀了自己,果真是对魔君恨之入骨了。
十六根伞骨,司惊玄每隔一盏茶,便折断一根,西门璧的哀嚎声越来越响。
魔修大半也都走这样的修行捷径:从自毁开始,走向永无止境的杀戮。
因此听见他的痛呼,十分感同身受,摸摸手中的武器,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和魔君作对。
这可比一击毙命更加残忍。
打断手脚尚能恢复,毁掉本命武器,那可等同于……
危炀一边心惊肉跳,一边用崇敬的目光看向魔君大人。
还得是魔君!
折到第十根,西门璧也彻底有进气没出气了。
司惊玄中场休息,西门璧拼死嘲讽着:
“魔头,你以为你这样折磨我,我、我便会违背、背良心向你求饶,便能、颠、颠倒黑白……”
司惊玄打断他的诅咒。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以为我在故意折磨你?”
身后的小侍卫插嘴:“难道不是吗?大家都这么想。”
司惊玄指了指天:“你看这是什么地方。”
在场众人随着他的指点,齐齐抬头。
“这里是酆都城门口啊。”乌三回答。
司惊玄点头,目光移向城门右侧一望无际的黑暗,那便是流明荒境。
所有人都知道,荒境只是看上去什么都没有而已,时不时也会有几人从那团黑暗里走来,但从来有进无出。
西门璧脸色一白,率先想到了要紧。
“这里是最靠近仙魔结界的地方。”
他三日前,便是从荒境进入魔界的。
西门璧在荒境徘徊了许久。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荒境对撞着,时而平地起狂风,有时又突降冰雹大雪,游魂的哀哭声终日不绝。
即使在仙境也能听到,那误入歧途者绝望又迷茫的哭号。
司惊玄笑道:“正是。”
乌三还是不明白:“仙魔结界又怎么了?”
司惊玄回答:“西门兄得大声疾呼,这才有人能听见、才能来救他。”
他要西门璧痛呼,也只是为了让他的血腥味和声音穿过结界,传回仙道去,去把他的帮手喊来。
当然,前提是对方有本事来,并且还敢来。
邺城主危炀挠挠发痒的脑袋,他正在用法力催生毛发。
“一个走火入魔的弟子,能有谁来救他,不唾弃他就不错了。”
隐埋在黑暗处的妖邪们也躁动起来:魔君这是想引谁来救人?
唯有西门璧知道那个名字。
他看向面容冷酷无情的那个青年,记忆里的一切都慢慢对上了。
只是身份掉了个。
“眼见着昔日好友饱受苦痛,却装聋作哑,你们正道也不过如此。”司惊玄道。
西门璧不愿自己的凄惨死相让其他朋友知道,他连入魔遁走都是悄悄行事。
“司惊玄、原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你可真是太可笑了,还以为、以为,有人会信你?说、说到底,你仍旧想与他纠缠不清而已!”
司惊玄品味着“纠缠不清”四个字,心道这可确实是恰如其分的几个字。
不知从何时起,他与那人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理不清楚了。早在自己被正道驱逐、自一切惊天巨变发生之前。
而那时,司惊玄拼死回到故地,却只是落入捉他的陷阱。
老魔君说,仙道早已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所有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人都会恨你,都想杀了你。
司惊玄没有信。
他以为至少有一个人不同。
可老魔君说得一点都没错,司惊玄被几十根玄铁锁链压得跪倒在刑场里,上百种不同的兵刃向他袭来。
无数义愤填膺的目光要在他身上烫出洞来,每一个人都想将司惊玄生吞活剥。
他们道:“叛徒,你怎么还敢回来?”
司惊玄没有反抗,他想解释一切。
“人不是我杀的,师父、长老……他们都不是我杀的。”
——“还敢狡辩?!你与魔界来往甚密,多次借故悄悄前往魔宫,还泄露了仙门机密,这如何解释?”
司惊玄:“我卧底魔宫,是师父交付的绝密任务,无第三人知晓。往返魔宫、泄露消息,也只是为赢得魔君信任,好彻底铲除他。”
——“依你所言,牧宗师与你联手行事布下罗网,那为何魔君活得好好的,反而是居山泽派出的人马全军覆没?”
司惊玄的瞳孔茫然:“我、我不知道。”
诘问声再起:“我再问你,你的生母是不是流芳宗叛徒孟云韶,你的生父是不是百年前引灾降祸的魔蛟司徒敛,他们二人在你幼时双双伏诛?”
司惊玄的睫毛轻颤,护体之气乱了,刀剑迅速没入他的血肉。
这是他第一回听见他父母的名讳,却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无地自容之中。
司惊玄听见自己有气无力的回答。
“是、是。”
嘈杂的议论声再次爆发:“卑劣至极!他身上流着这样的血,又有父母血仇在身,心中恐怕恨极了我们,这一切一定是早有预谋!”
“他修为长进这么快,恐怕也是和他母亲一样,用了什么不入流的邪功吧!”
“怪不得他没有常人的情感,怪不得总与世家弟子过不去……一切都说得通了!这就是个冷血魔物!杀了他!”
司惊玄恍惚间,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为自己辩白:“我父母的事,与我何干呢?又与此事有何关系呢?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我可以一五一十都说出来,我也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想找到真凶……”
他苍白的话语被打断。
“我们为何要信你呢,只有你一人活了下来,其他人都死了。你说的话,有人能证明吗?”
司惊玄被无数刀剑钉在了地上,可他却连疼都感受不到了,太多谜团、太多愤懑不平钳住了他的喉咙,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了。
但是一个名字从他脑袋里蹦了出来。
司惊玄从一开始就在人群中寻找这个名字的主人。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人的确可以证明他的清白。
因为当天不是只有自己活着离开,还有另一个人与他一起。
司惊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念出这个名字。
“慕容溯。”
……
“慕容溯。”
话音未落,忽而一阵狂风,将所有人刮得猝不及防,却也不是普通的风。
那风里混着金色道印,把那些轻飘飘的游魂全给吹得魂飞魄散,把那些个妖魔吹得头痛欲裂,即使是司惊玄,也忍不住蹙了蹙眉。
乌三脸上的咒印也被吹得奇痒无比,正欲伸手去抓,被魔君大人轻轻一折,乌三的双臂顿时软软垂下。
乌三被疼痛感刺得片刻清醒。
他听见西门璧反复喃喃着“慕容溯”这三个字,心道这又是什么来头的人物。
紧接着他发现,平日里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像没睡醒一样的魔君大人,此时格外的精神抖擞。
魔君大人右手画圈,在半空画出了一道烈焰,然后掌心轻轻一推。烈焰圈越变越大,稳稳向高处送去,如一轮真正的太阳一样,暂且照亮那暗无天日的荒境鬼域。
妖魔们被这猛烈的光芒刺得纷纷用手臂去遮挡,乌三双手被废,只能眯着眼继续盯着看。
那光圈将妖风都卷走了,在彻底照亮这片荒境之际,却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那如同雪崩般的巨响随即传来,大地都震颤了一下,火焰也灭了。
在火光消失前的一刻,乌三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个身影在朝这边赶来。
明明离得还极远,他却有种近在咫尺的压迫感。
那种压迫感与面对魔君时截然不同。
面对司惊玄时,乌三总有一种自己是颗小水珠,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冻结成冰、动弹不得的惴惴不安。
而看到那个身影时,乌三却觉得如烈日凌空,自己会被瞬间人间蒸发,连恐惧都来不及就会被抹去存在。
修为好、眼力佳的修士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人一身云纹白衣,外罩一层浅蓝色外纱,腰背一把用锦缎裹好的长刀。
满头银发与纱衣随风而动,仙气飘飘,真若神仙下凡,最惊心动魄的当属那张丰神俊朗、不染风霜的一张脸。
端的是正气凛然、清贵无双。
可魔君看见了他,却大骂道:“贼人。”
作者有话要说:前三章重写了好多遍,有点麻了,先这样吧。
虽然开头看上去是个深仇大恨的虐文,但总的来说应该是个沙雕文(信我
存稿箱有出无进的感觉真不好。